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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规天矩地·书同文轨(1 / 2)

赤红的余晖自洛阳南宫巨大的雕花窗棂斜射而入,将殿内高耸的盘龙金柱染上一层血色。曹操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案头堆叠的奏章几乎将他淹没。他手中那支饱蘸朱砂的御笔,此刻却悬停在一张铺开的雪浪纸上。纸上描绘着即将铸造的新币样图——“寰宇通宝”。正面是一条威严蟠绕的五爪金龙,象征着至高皇权;背面,却并非传统的方孔铜钱或吉祥纹饰,而是以极精细的线条勾勒出纵横交错的经纬网格,如同将整个大地浓缩于方寸之间。

笔尖一滴浓稠的朱砂,沉甸甸地悬在经纬线纵横交汇的某个点上,仿佛一滴凝固的血。曹操的目光穿透纸背,穿越殿宇,落向这片广袤而躁动的帝国。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与货币——这本是历代雄主梦寐以求的极致权柄,是帝国肌体融为一体的筋骨血脉。他合上眼,耳边仿佛有无数细碎而顽固的声响正从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传来:竹简翻阅的沙沙声,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撞击声,市井集市上古老量具摩擦的刺耳声,还有那些用不同口音、不同腔调诵读着不同版本经典的低语……

“陛下,”内侍总管王垕趋步近前,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穿透殿内的沉静,“各州郡推行新制的第一旬急报已整理完毕。”

曹操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没有看王垕,目光依旧锁在那滴将落未落的朱砂上。“念。”

王垕展开一份以特殊加密符号书写的简报文牒,字句流畅地流淌出来:“南阳郡,新设‘正字官’三人,于郡学宣讲新颁《常用字正体表》,郡中三老联名上奏,指摘新字缺笔少划,有辱圣贤,言辞激烈。郡守已申饬安抚,然学童习练新字者不足三成,民间私下誊抄旧本之风甚炽。”

“巴郡鱼复县,新颁银制标准‘官斗’、‘官升’各一具。县中大贾田氏,借口新斗升形制有异,旧有契约无法厘清,煽动粮商罢市三日。舆情汹汹,县令强力弹压,田氏已下狱待审,然市面米价较新制推行前已涨两成。”

“会稽郡山阴,新铸‘寰宇通宝’样钱运抵官库。郡内豪族周氏,串联钱庄、典当行七家,拒收新钱兑换,仍以旧五铢钱及前朝杂钱为市面流通主币。言新钱轻薄,金质不足,实乃朝廷盘剥……”

一条条奏报,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刺向帝国试图强行融合的血肉。阻力如预料般汹涌而来,来自地方豪强的阳奉阴违,来自士林清流的固执守旧,更有根植于亿万黎庶习惯深处那千年不改的惰性。每一个字都在无声地呐喊:旧日的藩篱,岂是轻易可以拆毁?

曹操的手指,不经意间在紫檀御案光滑冰凉的表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那滴积蓄已久的朱砂终于坠落,“啪”地一声,精准地滴落在图纸上经纬线交汇的节点。圆润饱满的一点深红,瞬间在纸面晕开一小片,仿佛一枚刻进大地的帝国印玺。

“发廷寄。”曹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石坠地,不容置疑,“着御史台、廷尉府,遴选精干官吏,分赴各州郡。凡阳抗新制、煽惑民心、囤积居奇、操纵物价者——无论士绅豪商,立锁拿问罪!阻挠正字官推行新字、私授旧学者,以悖逆论处!再令户部、工部,速调拨足额新制度量衡器与新钱,由各州驻军护送,直抵郡县官库!着大将军府行文各镇,兵马备勤,但有聚众抗法、暴乱滋事者,”他的目光扫过地图上那几个躁动不安的点,最终停留在徐州广陵郡的位置,那里用朱笔特别圈注了一个细微的标记,“剿!”

几乎在曹操朱笔圈点徐州的同时,千里之外的颍川阳翟,这座以文风鼎盛闻名天下的古城,一股无形的寒流正悄然席卷着本应书声琅琅的书院。颍川书院,这座由几大世家合力维持的学术圣地,此刻弥漫着一种凝重而压抑的气氛。

书院最深处,古柏掩映的静思斋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寒意。须发皆白、背部微驼的蔡邕,此刻正被一群面色铁青、身着儒衫的老者围在中间。他面前的桌案上,摊开着数册墨迹犹新的书卷,正是他耗尽心血主持编纂完成的《蒙学初阶》新版。淡黄色的桑皮纸封面,用遒劲的楷体书写着书名,简洁而庄重。

“伯喈公!”为首的一位清瘦老者,颧骨高耸,正是颍川陈氏家主陈纪,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蔡邕案上的书页,“此乃断我文脉,绝我圣学!《孝经》开篇‘仲尼居,曾子侍’何其尊贵典雅?你竟敢以‘孔子坐着,学生曾参站在旁边’这等俚俗村语直译代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等训诫金玉之言,竟被你全篇删汰!更有甚者,竟将《孟子》中‘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等微言大义之句也一并抹去!此非启蒙,实乃惑众!毁经灭圣,莫此为甚!” 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那删减处的空白,仿佛那里盘踞着噬咬圣贤的毒蛇。

另一位面色红润、体态略显富态的老者,荀氏的代表荀绲(荀彧叔父),虽未像陈纪那般激动,语气却更为沉痛,带着世家特有的矜持与不容置疑的权威:“伯喈兄,你我皆浸淫经典一生。圣贤微言,字字珠玑,岂容纂易?此新本,行文直白如市井俚语,所选篇章,尽是农桑稼穑、百工技艺、律法算数之实用琐屑,更有甚者,竟将女子纺织之技也纳入其中!长此以往,童子只识锱铢,不解大义,只知利己,不明天道!教化之本安在?这与朝廷所倡‘书同文’,弘扬华夏天道精粹之旨,岂非南辕北辙?此等离经叛道之书,若流布天下,我辈有何面目见九泉之下至圣先师?”

愤怒与失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向静坐的蔡邕。斋内只有炭盆中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老者们压抑的喘息。窗棂外,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被深秋的冷风卷落,无声地贴在糊着素纸的窗格上。

蔡邕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老人斑,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悲悯与不为所动的执着。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过崭新的书页,那上面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的清气。

“诸公,”他的声音苍老而平和,却有着磐石般的稳定,“老朽编此新本,非为毁经灭圣,实为敷苍生之急用,应天下之新变。昔时竹简繁重,缣帛价昂,文字为世家所专,圣贤之言藏于高阁,百姓终身不闻大道。今帝国一统,寰宇欲开,岂能再令千万童子,皓首穷经于佶屈聱牙之间,耗费十数载光阴,仅得识千余古字?习得些微章句?”

他拿起那本被指摘得最为厉害的《蒙学初阶》,翻开一页,指着上面清晰工整的楷体字和图释:“此新字,笔画省简,结构方正,孩童习之,事半功倍。所选篇章,农桑稼穑,关乎黎庶温饱;律法算数,乃处世立身之基;百工技艺,为富国兴邦之本。至于《孝经》、《孟子》,其尊亲敬长、仁政爱民之精魂,已化入‘友爱’、‘诚信’、‘尽责’诸篇目之中阐述,其义未损,其理犹在,只是更直指人心,便于童子领会践行。老夫删削者,非是义理,乃是那些流于空谈玄虚、不切实务的繁文缛节!女子纺织,亦民生所系,纳入其中,有何不可?难道非要闭门空谈心性,才算教化?”

他环视着眼前一张张因愤怒或惊愕而扭曲的面孔,语气沉凝如铁:“此乃摄政王与尚书台共同颁定的国本之策!非老朽一人之意!文字,当为开启民智之钥,非士族独享之璧!若天下童子皆能一年识得常用之字,三年粗通文墨,能读布告,能书契据,能明事理,此乃帝国万世之基!强似皓首穷经,培养出千百个只知寻章摘句、不通世务的腐儒!诸公扪心自问,如今这天下,是更需要知晓‘身体发肤’为何不能损的君子,还是更需要能丈量田亩、计算粮赋、读懂律令、使用新式农具的实学之才?”

蔡邕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千钧,敲打在静思斋每一个角落,也敲打在陈纪、荀绲等人的心头。他那句“培养出千百个只知寻章摘句、不通世务的腐儒”,如同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某些人极力维护的体面与根基。

陈纪的脸由铁青涨成了紫红,指着蔡邕:“你…你…狂悖!” 他手指剧烈颤抖,后面的话却噎在喉咙里,化作一阵猛烈的呛咳。荀绲脸色也极其难看,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有力的辩驳。斋内陷入一种更为难堪的死寂。蔡邕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不再言语,只是慢慢地将摊开的《蒙学初阶》合上,动作沉稳而坚决。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

邺城,这座新兴的帝国北方心脏,正沉浸在一股混合着喧腾与混乱的奇特氛围中。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两旁,新开的商铺如雨后春笋,挂着“新式度量衡指定校准处”、“寰宇通宝兑换点”等醒目招牌。巨大的蒸汽吊车在远处工地上吼叫着,将成捆的钢梁吊起,铁轨正沿着规划好的路线向城外延伸。然而,在这片生机勃勃的热闹之下,一股源自旧日血脉的惶惑与抵触,在商贾巨室的深宅大院和店铺柜台间无声地流淌、发酵。

邺城最大粮商,“裕丰行”那气派非凡的后堂内,气氛却降到了冰点。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檀香在青铜兽炉中丝丝缕缕地燃烧,散发出沉闷的香气。

粮行东家王百万,一个面团团、富态十足的中年人,此刻却面色灰败,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那光洁的额头上滚落,浸湿了上好杭绸衣襟的前襟。他肥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一枚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面前那张巨大的紫檀木桌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几乎要将他淹没。这些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书写的账簿,是他王家几代人财富积累的见证,也是他赖以掌控邺城乃至河北粮市的根本。每一页,都清晰地记录着“石”、“斛”、“斗”、“升”这些沿用了几百年的单位,以及与之绑定的、约定俗成的浮收折损规则。

而此刻,两份代表着无上权威的器物,如同两把闪着寒光的利刃,平静地摆放在这堆账册的最高处。

左边,是一具造型简洁流畅、分量十足的银斗,内壁光滑如镜,底部清晰地镌刻着工部监制的铭文和精确的容量刻度“十升”。右边,是一柄亮澄澄的黄铜直尺,同样刻着工部铭文和精准的“一尺”刻度。这两件器物,如同来自异域的冰冷方碑,散发着锐利而陌生的光芒,瞬间映照出王家所有账簿的根基——那延续了几代人的、在“石斛斗升”之间巧妙腾挪、掺杂使假的空间,正在寸寸崩塌。

荀彧就坐在王百万对面。他一身深青色常服,外罩玄色鹤氅,在满室的珠光宝气和堆积的财富中间,显得格外清癯挺拔。他脸上没有任何咄咄逼人的神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平静如水的威严。

“王东家,”荀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账册堆叠的沉寂,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工部颁制,‘寰宇升’即此银斗所容,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石。旧制一‘斛’,容十斗,然各地大小不一,百弊丛生。自即日起,‘斛’字废用,天下粮赋、市易,概以‘石’、‘斗’、‘升’新制为准。旧契旧账,凡涉度量者,须依此新器,重核厘定。”

他微微一顿,目光掠过王百万那汗涔涔的脸和桌案上几乎摇摇欲坠的账册山,语气依旧平稳无波:“令郎前些日子在城南新设的‘寰宇通宝’兑换点,以旧制‘斛’量新收之粮,折为新钱,数目似有不妥。户部清吏司已着人核算,数目差额,不小。” 他没有点出具体数字,但“不小”二字已足以让王百万浑身肥肉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荀…荀尚书!”王百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几乎是扑到了桌案前,险些撞倒那精巧的银斗,“您…您明鉴啊!非是小人抗命,实乃…实乃积习难改!邺城行商,几十年、上百年,谁不是这般记账?谁不是这般折合?旧斛与新斗,这…这中间差着不止半成呐!小人库中存粮数十万石,若全按新器重核,这…这账面上顷刻便是亏空巨万!小人如何向族中交代?如何向各分号交代?还有那些依循旧契来缴粮的庄户…这…这整个买卖的盘口,可就全乱了套了!行市非崩不可啊!” 他声泪俱下,仿佛末日降临。

荀彧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他伸出手指,拿起那柄冰冷的铜尺,轻轻点在账册最上面一本翻开的内页上。那页记录的是一笔数额巨大的陈粮入库,使用的单位赫然是“大斛”。

“积习?盘口?”荀彧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窗外骤然刮起的北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朝廷颁行新制,要的就是打破这层层盘剥、各自为政的积习!要的就是砸碎你们这些盘踞地方、上下其手的盘口!度量不一,则吏可徇私,商可作伪,民无所依!你裕丰行,仗着旧制模糊,借‘斛’容量不一之便,收粮以大斛,出粮以小斛,低进高出,年复一年,盘剥了多少农户的血汗?又借浮收折耗之名,侵吞了多少官仓公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