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夏,扬州·吴郡,吴淞口。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盛夏的阳光慷慨地泼洒在黄绿交织的东海上,将起伏的波浪染成一片跳跃的碎金。吴淞口外,早已不复往日的宁静。浩渺的海面被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舟船所填满,桅杆林立,帆影幢幢,几乎遮蔽了远方的海平线。岸上,从吴郡城到出海口,连绵十数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黑压压望不到边际。贩夫走卒、士绅官吏、妇孺老幼,江东几乎所有能喘气的人都挤到了这里。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的咸腥、脂粉的香气、瓜果的清甜,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狂热的期待。
今日,是大吴吴王孙权亲自率众,迎接寰宇远征舰队满载荣光,凯旋归来的盛典!
“看!来了!是王上的观礼台!”人群中爆发出第一声激动的高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吴淞口北侧地势最高处,一座巨大的、以原木和彩绸搭建而成的高台拔地而起,犹如一只栖息在海岸的华美巨鸟。高台之上,明黄色的伞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伞盖之下,孙权一身赤红王袍,头戴金冠,腰佩“吴王”印绶,负手而立。海风鼓荡起他宽大的袍袖,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意气风发。他的脸上带着从容自信的微笑,目光灼灼,投向那水天相接的远方。在他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两位倾国绝色。左侧是大乔(李雯),她身着素雅庄重的宫装,眉宇间带着惯有的沉静与观察者的敏锐,视线同样投向大海,却似乎比旁人多了一层深邃的思量。右侧是小乔(韩雪),她一身鹅黄,明艳活泼,眼中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兴奋,正踮着脚尖努力眺望。
再往后,是江东文武的核心班底:张昭面色沉肃,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鲁肃抚须含笑,眼神里是纯粹的欣慰与期待;陆逊年轻而沉稳,目光锐利如鹰隼;还有众多披甲执锐的宿卫将领,拱卫着王权的威严。
突然,遥远的海天线上,出现了几个微小的黑点。
“船!是船!是远征舰队!”岸上的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瞬间炸开了锅。呼喊声、惊叹声、锣鼓声、号角声,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声浪,席卷了整个海岸。孩子们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挥舞着小手;老人们激动得热泪盈眶;年轻的士子们引吭高歌,吟诵着即兴而作的颂词。
黑点在迅速变大,轮廓渐渐清晰。最先闯入人们视野的,是那如同海上堡垒般的巨舰——旗舰“伏波号”!它庞大的身躯劈开蓝绿色的海水,犁出两道宽阔而汹涌的白色尾迹。与出发时最大的不同,便是舰体中后部那两根巍峨矗立的烟囱!此刻,滚滚浓烟正从中喷薄而出,在湛蓝的天空中拉出两股粗壮而蜿蜒的黑色烟柱,宣告着蒸汽伟力的降临。烟囱下方,巨大的明轮在舰体两侧剧烈地翻滚着,搅动着海水,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哗——哗——”声,这声音压过了海风的呼啸,也压过了岸上鼎沸的人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呼吸,宣告着一个崭新海权时代的降临!
伏波号的舰体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钢铁与木材结合的质感。坚固的柚木船壳在要害部位,特别是吃水线以上和炮窗周围,覆盖着打磨光滑、闪烁着冷硬幽光的灰黑色铁甲板!舰舷两侧,一排排整齐的方形炮窗洞开,黑洞洞的炮口探出,即使处于和平状态,也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慑力。巨大的船帆并未全部降下,而是吃满了风,与蒸汽明轮配合,赋予这钢铁巨兽惊人的航速。
紧跟在伏波号之后,是一艘艘体型稍小、但同样拥有烟囱、明轮和铁甲防护的蒸汽战舰——“定远”、“镇海”、“扬威”……舰艏劈开浪花,气势如虹。再往后,则是规模庞大的风帆补给舰与运输舰,桅杆如林,帆影蔽日,载满了远征的收获和归心似箭的将士。
这支混合着钢铁与风帆、喷吐着黑烟与力量的舰队,如同神话中自深海归来的龙宫卫队,带着异域的尘埃与属于未来的气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可阻挡的姿态,缓缓驶向吴淞口。岸上的欢呼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无数鲜花、彩带、纸屑被抛向空中,又纷纷扬扬地落下。礼炮轰鸣,响彻云霄——建业军械局最新铸造的开花弹,在舰队上空炸开一团团象征胜利的白色硝云。
孙权缓缓抬起右手。喧嚣的声浪在他这个动作下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他。
“孤之将士!”孙权的声音被数名中气十足的通译官接力放大,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港口,“扬帆万里,劈波斩浪!宣吾华夏威仪于异域!通有无,播文明,慑不臣!今朝凯旋,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四海诸夷,自此皆知,东方有国,名曰大吴!日出之地,星汉所钟!孤,为尔等贺!大吴,为尔等贺!”
“吴王万岁!大吴万年!”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浪几乎要将观礼台掀翻。士兵整齐地顿矛执戟,发出铿锵的金属撞击声;民众激动地挥舞着双臂,热泪盈眶。这一刻,江东的雄心被点燃到了极致,孙权的声望如日中天!
在万众瞩目之下,伏波号庞大的身躯缓缓靠上了吴淞港特意加固过、铺着红毯的专用码头。沉重的铁锚带着巨大的铁链哗啦啦坠入海中。舷梯放下。
远征舰队总制、大都督吕蒙(周瑜病逝后,吕蒙凭借其水战才能和稳健作风成为孙权最信任的海军统帅)率先出现在舰艏。他身披玄色重铠,外罩猩红战袍,面庞被海风和硝烟染成了古铜色,原本儒雅的气质被远征的磨砺淬炼得如出鞘利剑般沉稳刚毅,唯有一双眼睛,锐利依旧,此刻却似乎沉淀着比海水更深邃的东西。他身后,是数十位远征舰队的高级将领、核心幕僚,以及随舰远航的重要学者、工匠头领、通译领袖,还有几位已与江东建立初步贸易同盟的西域、天竺显赫商人代表。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远征归来的风霜与疲惫,但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身为开拓者的自豪。
吕蒙拾级而下,步伐沉稳有力。他踏上红毯,在距离孙权十步之遥处停下,右手握拳,重重叩击在胸甲之上!甲叶铿锵!他身后所有将士齐刷刷行以最庄重的军礼,甲胄摩擦与顿足之声汇成一股雄浑的铁流之音!
“臣!征西大都督吕蒙!率远征舰队全体将士、随员,奉王命,扬国威,历风波,涉重洋!今幸不辱使命,平安返航!觐见大王!大吴国威,远震重洋!”吕蒙的声音洪亮而略带沙哑,饱含着远征的艰辛与成功的豪迈,在海风中清晰地传递开来。
孙权脸上笑容更盛,亲自上前几步,伸出双手扶住吕蒙的手臂:“子明(吕蒙字)!孤之大都督!辛苦了!将士们都辛苦了!此乃不世之功!功在千秋!”他目光扫过吕蒙身后那些肤色各异、风尘仆仆却精神抖擞的将士和随员,“凡随舰远征者,无论功勋大小,皆重赏!阵亡、伤病者,优加抚恤!孤定不负尔等血汗!”
“谢大王隆恩!”海啸般的回应再次响起。
盛大的入城仪式随即开始。吕蒙、陆逊(作为副帅)等核心将领被请上孙权专属的巨大王辇,紧随孙权之后。凯旋的队伍如同一条披着荣耀与财富的长龙,缓缓驶向吴郡城。队伍的最前方,是精心挑选的、身材魁梧、甲胄鲜亮的仪仗卫队,高举着象征王权的吴王大纛和远征舰队的军旗。紧随其后的,便是此次远征最直观、也最能点燃民众热情的成果展示——
沉重的木轮碾压着石板路,发出吱呀的呻吟。一辆接一辆由健牛拖曳的、特制的大型平板车缓缓行来。车上,堆积如山!
奇珍异宝: 晶莹剔透如孩童拳头般大小的各色宝石(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未经雕琢却散发着温润光泽的巨大璞玉、闪烁着神秘金丝纹路的沉香木、洁白如雪的象牙、色彩斑斓的珊瑚树……阳光照射下,宝光流动,几乎晃花了围观民众的眼睛,引起一阵阵抑制不住的惊呼和骚动。来自天竺和西域的商人代表穿着华丽的民族服饰,站在自己进献的宝物旁,脸上带着矜持而骄傲的微笑。
香料山积: 浓烈而复杂的香气早已弥漫了整条街道。成袋成捆的胡椒、丁香、肉豆蔻、肉桂……这些价比黄金的东方香料,此刻仿佛寻常货物般堆积着,深褐、暗红、深黄的颜色交织,浓郁的气味几乎形成实质的烟雾,挑动着每一个人的嗅觉神经。许多来自南海小邦的商队首领也献上了他们当地最珍贵的特产。
异域作物: 一些相对“朴素”但意义非凡的收获被小心翼翼地装载在藤筐里。有长着卷曲硬壳、形似巨大豆荚的“木苹果”(芒果);表皮粗糙、布满尖刺的“火球果”(菠萝);还有沉甸甸的、表皮呈紫红色的块茎(甘薯),以及颗粒饱满、颜色各异的奇特豆类(鹰嘴豆、扁豆等)种子。随船的农学博士和通译官在一旁,激动地大声向两侧民众解释着这些作物的名称、来源和可能的用途,描绘着未来田地里遍植异果、仓廪充盈的图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与赞叹。
文明印记: 最后几辆车上载着的不是珍宝,却承载着更厚重的分量。厚重的、以黄檀木箱盛放的贝叶经梵文典籍,散发着千年古刹般沉静的气息;栩栩如生的犍陀罗风格石雕佛像与印度教神像,尽管在运输过程中有些许磨损,但其衣纹的流畅、神情的悲悯或威严,依旧令江东的雕刻匠人看得如痴如醉;色彩艳丽、描绘着异域风情与神话传说的细密画;记录着星象、数学、医学知识的莎草纸卷轴……这些来自遥远文明的知识与艺术结晶,让江东的文人士子们心驰神往,许多人随着车队一路前行,只为了多看几眼,口中啧啧称奇。
异域生灵: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几辆特制的、蒙着细纱的巨大笼车。里面传出的低吼、嘶鸣和叽喳声令人群更加兴奋。有色彩斑斓、拖着长长尾羽的孔雀;体型巨大、步伐沉稳的瘤牛;甚至还有两只懒洋洋趴在笼中、拥有巨大獠牙的孟加拉虎!通译官们卖力地介绍着这些神奇异兽的名字和习性,引来阵阵惊叹与孩童的尖叫。
财富!知识!奇观!前所未见的世界!凯旋的队伍像是一把巨大的钥匙,为封闭已久的江东打开了通向辽阔寰宇的大门。所过之处,只有无尽的欢呼与膜拜。孙权端坐于王辇之上,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震动,倾听着如同滚雷般连绵不绝的“吴王万岁”的呐喊,他微微阖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香料、汗水和权力气息的空气。胸中那名为“海西都护府”的宏伟蓝图,正随着这喧天的声浪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炽热。他将以此次远征为基石,打造一个控制南洋、辐射天竺、连接大秦(罗马)的海上帝国!江东,将成为真正的世界中心!这宏大的构想在他脑海中盘旋、碰撞、燃烧,几乎要破体而出。
盛宴在吴王宫最为宏大的“观海殿”举行。烛火通明,亮如白昼。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玉液琼浆在金樽玉盏中荡漾。丝竹管弦之音袅袅不绝,舞姬身姿曼妙,彩袖翩跹。大殿之中,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直冲云霄。远征归来的将领、学者、商人代表,与江东的文武重臣、世家显贵汇聚一堂,沐浴在胜利的荣光之中。
吕蒙作为头功之臣,自然是众人敬酒的焦点。他面颊微红,但眼神依旧保持着清明,得体地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赞誉。孙权更是兴致高昂,不断举杯,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豪迈展望:“今我舰队已通绝域,商路既开!孤意已决,即刻着手营建‘海西都护府’!以此次所获为根基,择良港,筑坚城,屯强兵,设商埠!以此为跳板,通西域,连大秦!使我大吴之威名,响彻寰宇!使四方之珍宝,尽汇于吴!来!诸卿,满饮此杯,共襄盛举!”
“共襄盛举!为大王贺!”殿内一片应和之声,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然而,在这片喧嚣繁华之下,权力的核心圈层中,却有几双眼睛始终保持着异样的冷静。
张昭抚着胡须,看似在欣赏歌舞,眉头却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目光偶尔扫过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和兴奋异常的商人,眼神深处有着老成谋国者对过度扩张和靡费国帑的隐忧。
鲁肃笑容可掬地与人交谈,但眼底深处却难掩一丝凝重。他在推杯换盏的间隙,目光总会投向吕蒙的方向。这位大都督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深思,逃不过这位江东柱石最敏锐的观察。
大乔(李雯)安静地坐在孙权侧后方的位置,扮演着温婉王妃的角色。她浅酌清酒,欣赏着歌舞,但作为记者的本能却在高速运转。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捕捉着殿内每一个细节:吕蒙强颜欢笑下偶尔闪过的失神;几位随舰归来的核心参谋官(包括那位从犍陀罗死里逃生、带回第一手情报的年轻军官)彼此间交换的、忧虑重重的眼神;甚至是一位来自天竺南部的商人代表,在与江东官员交谈时,脸上那极力掩饰却依旧流露出的深深恐惧。这些细微的信号如同冰层下的潜流,与殿内炽热的氛围格格不入。大乔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凯旋的荣光之下,似乎笼罩着不祥的阴霾。她悄悄看了一眼身侧兴奋指点着殿中奇珍异兽的小乔(韩雪),妹妹眼中纯粹的好奇与喜悦让她心头涌起一丝复杂。她端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过全场。
盛宴持续至深夜。当孙权终于带着七分醉意和十分的踌躇满志离席后,喧嚣的观海殿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宫人收拾杯盘碗盏的轻响。
吕蒙和陆逊并未回府。他们被早已等候在偏殿外的孙权近侍,引领着穿过曲径通幽的回廊,走向吴王宫深处一个更为隐秘的所在——位于宫苑东北角,临海而建、守卫森严的“观海阁”。此处远离主殿的喧嚣,只有海浪永不停歇地拍打礁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被无限放大。
观海阁内,灯火通明,气氛却与宴席上的热烈截然不同,凝重得如同深海的水压。孙权已换下王袍,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脸上的酒意被冰冷的海风一吹,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鹰隼般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负手立于巨大的、可以俯瞰整个海湾的琉璃窗前,背影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张昭、鲁肃肃立在他身后两侧,面沉似水。大乔(李雯)也被破例允许列席,她安静地坐在角落一张铺着锦垫的胡凳上,膝上摊开着她那本从不离身的硬皮笔记簿,炭笔紧握在手,做好了记录和分析的准备。
吕蒙和陆逊快步走入阁中,所有疲惫与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卸下,面色凝重如铁。吕蒙甚至来不及行礼,便从怀中取出一个以火漆和独特蜡印层层密封的、厚实的铜匣,双手高举过顶,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战栗的沉重:
“大王!远征舰队幸不辱命,打通商路,慑服远邦!然…归途之中,于天竺西陲,犍陀罗故地,我等遭遇之事,闻听之言,所得之物…关乎国运,关乎寰宇!其情可怖,其势滔天!臣不敢擅专,亦不敢稍有延误,特将此绝密奏报与证物,呈于王前!此匣由臣与陆伯言(陆逊字)、及三位亲卫日夜轮值,寸步不离看守!请大王亲启!”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那个普通的铜匣。它静静地躺在吕蒙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孙权猛地转过身,眼中再无半分醉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潭。他大步上前,一把接过铜匣,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微微一顿。他挥手示意阁中所有侍从、护卫尽数退出。沉重的阁门被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