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图上的血痕
赤道无风带,天地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
天空是凝固的、无边无际的蓝色,没有一丝云翳,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空气都炙烤得微微扭曲。大海也失去了活力,变成一面巨大、粘稠、暗沉沉的墨绿色镜子,清晰地倒映着苍穹和其上那几艘孤零零的巨舰。风消失了,连一丝涟漪都吝于赋予,只有船体自身的热量在海面上蒸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水汽。
这片被称为“海之坟墓”的无风带,曾是无数帆船绝望的坟场。此刻,却成了“伏波号”铁甲蒸汽明轮战舰展现其划时代伟力的舞台。
巨大的烟囱喷吐着浓浓的黑烟,在这片死寂的蓝幕上划下粗犷的轨迹。舰尾,那对庞大的明轮叶在蒸汽机澎湃动力的驱动下,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哐哒!哐哒!哐哒!”声,规律地、不知疲倦地搅动着粘稠的海水,推动着这艘钢铁与巨木构筑的海上堡垒,以恒定的、令人心安的速度,坚定地切开凝固的墨绿镜面,犁开两道翻滚着白色泡沫的宽阔航迹。
甲板上,副总指挥陆逊按着腰间佩剑的鲨鱼皮鞘,眉头紧锁。他深吸了一口灼热而毫无凉意的空气,目光投向舰桥上方那个临风而立的身影——远征舰队总督鲁肃。鲁肃一身素色文士袍,在海风中微微拂动,正手持一支细长的“测距仪”(由“群星会”带来的伽利略式望远镜改进而来),专注地扫视着前方那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海面。他的面容依旧沉静如水,但眉宇间也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鲁公,”陆逊走上舰桥,声音带着海风也吹不散的沙哑,“已深入无风带三日,航向基本稳定。只是……耗煤量超出预期两成,淡水消耗也极快。”
鲁肃放下测距仪,手指轻轻敲打着冰冷的黄铜镜筒。他没有立刻回答陆逊,而是转头望向船舷之外。巨大的明轮叶每一次拍入水中,都带起大蓬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虹彩。这景象,在死寂中蕴含着一种澎湃的生机。
“代价总要付出,伯言。”鲁肃终于开口,声音平稳中带着一种穿透力,压过明轮的噪音,“若无此‘铁鲸’之筋骨与‘火牛’之心肺,我等此刻早已如先人一般,困守于此,听天由命,等着风来,或是……等着死神降临。超支的煤水,换来的是一条生路,是打破这海之枷锁的可能。告知各舰,严格节水、节煤,但航行不可停!”
“是!”陆逊肃然领命。
“更紧要的是方位,”鲁肃的目光重新投向海图桌,“天元定位仪可还精准?”他问的是舰桥上那座由巨大铜圈、黄铜齿轮、水晶透镜以及磁针组合而成的精密仪器。这是江东“航海院”结合古籍星图和“群星会”提供的天文、几何知识,呕心沥血数年打造的核心导航设备。它摒弃了单一的罗盘指向,能综合日影、极星高度角(通过改进的六分仪观测)以及复杂的几何计算,在缺乏已知地标的大洋深处,推算出相对可靠的经纬度坐标。
“回鲁公,”舰上首席星象官兼领航员,一位鬓角花白、手指关节粗大却异常灵巧的老者连忙躬身回答,“虽洋流复杂,星相亦有微动,然此器精妙,配合日出日落及极星定位,误差当在二十里之内!”
“二十里……”鲁肃的手指在海图上划过,最终点在一个小小的、用朱砂标注的菱形符号上,旁边写着两个小字——“石礁”。“传令各舰,依天元仪指引,保持航向西北偏西!了望台增派双哨!前方百二十里,乃前船标注的‘鬼牙礁’海域,水下暗礁密布,凶险万分!我们的海图,还太新,太薄!每一笔安全航道的标记,都可能是用先行者的龙骨和血肉刻下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舰桥上每个人的耳中,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看向那片依旧平静得可怕的墨绿色海面,眼中充满了敬畏与警惕。无形的压力,比赤道的烈日更让人窒息。
树皮下的眼睛
“呜呜——呜——呜呜——”
低沉而浑厚的铜号声,带着一种迥异于中原的苍凉调式,穿透海面上薄薄的晨雾,从岛屿方向传来,清晰地回荡在舰队的上空。这是示警?是挑衅?亦或是某种原始的欢迎?
“伏波号”与另外两艘护航蒸汽炮舰“镇海”、“定远”,以及数艘大型风帆补给舰组成的编队,在距离那座植被浓郁得几乎滴出汁液来的巨大岛屿约三海里处,谨慎地下了锚,主帆半收,明轮停止转动,巨大的船体随着平缓涌浪微微起伏。
一直处于一级戒备状态的水兵们,在军官低沉的喝令下,迅速进入各自战位。炮门被打开,黑洞洞的炮口缓缓探出舰舷,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甲板上,火枪手们排列成三线战斗队形,燧石击锤被小心翼翼地掰开,处于待发状态。空气瞬间绷紧,只剩下海浪拍打船壳的单调声响,和远处岛屿上传来的、那越来越密集的鼓点声与悠长号角声。
船舷边,大乔(李雯)裹着一件深色的防风斗篷,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握着她的“速记本”——一本装订牢固、纸张坚韧的册子,和一支特制的炭笔。她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兴奋与不安交织。作为一个被时代规则束缚在闺阁,灵魂却渴望飞翔的调查记者,此刻能亲身站在文明碰撞的第一线,目睹这历史性接触的瞬间,是她灵魂深处最强烈的渴求。
“看!岸边!”旁边一位年轻的水兵低声惊呼,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只见墨绿色丛林与洁白的沙滩交汇处,无声无息地涌出了黑压压的人影。他们身材精悍,肤色黝黑,大多只在腰胯间围着简单的草裙或兽皮。男人们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脸上涂抹着白色或红色的诡异纹路,手持打磨锋利的石矛、沉重的硬木棍棒,以及制作精良、弓身巨大的单体长弓。女人们则躲在男人们身后或丛林边缘的阴影里,同样警惕地注视着海上的庞然巨物,怀中紧抱着幼儿。
他们如同从丛林深处流淌出的黑色潮水,迅速在沙滩上铺开,形成了一道沉默而极具压迫感的防线。最前排的战士高高举起手中的武器,矛尖、骨刀、巨大的石斧,齐刷刷地对准了海上钢铁巨兽的方向。没有呐喊,只有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寂静,以及无数道穿透海雾投射过来的、冰冷而陌生的目光,充满了天然的敌意和深深的戒备。
“他们……在害怕。”大乔的炭笔在纸上飞快地滑动,勾勒着人群的轮廓和那指向舰队的矛尖森林。她低声自语,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此刻剧烈波动的心绪,“我们从天而降的巨兽,打破了他们千年的宁静……”
“他们也在警告。”陆逊不知何时也走到了船舷边,手按剑柄,声音冷峻,“用他们最直接的方式。准备登陆小艇!第一、三队陆战营,着甲,携带步铳、手雷!记住,非遇攻击,不得开火!以威慑为主!”
“是!”传令兵飞奔而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咻——噗!”
一支尾部装饰着艳丽羽毛的骨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划破海风,精准无比地射中了“伏波号”高耸的主桅!坚韧的硬木发出沉闷的撕裂声,箭簇深深嵌入桅杆,尾羽兀自嗡嗡颤抖!
“敌袭!”甲板上瞬间爆发出紧张的怒吼。火枪手们条件反射般地将枪托抵肩,燧石击锤被猛地压下!
“慢着!”鲁肃沉稳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住了骚动。他面沉如水,锐利的目光越过海面,死死钉在岸边人群之中。只见一个身材异常高大、头上戴着巨大彩色羽毛头冠的壮汉,正将一张几乎与他等高的巨弓缓缓放下。显然,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箭,正是他的杰作!这绝非流矢,而是一次精准的、充满力量的警告射击!
“他在……丈量距离!”鲁肃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拥有如此强悍臂力和精准箭术的战士,绝非普通野人!他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混合着骄傲、挑衅与冷静评估的光芒。
箭射桅杆,是力量与射程的展示,是赤裸裸的警告。古老部落的尊严与钢铁文明的威压,在这片陌生的沙滩上空,无声地碰撞、摩擦,发出危险的滋滋声。下一步是战?是和?悬于一线!
赤道之怒
当舰队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座布满尖利礁石、如同巨兽獠牙般探出海面的“鬼牙礁”,驶入一片相对开阔的海域时,所有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海图上的朱砂标记旁,很快被领航官添上了一个新的墨字——“险过”。然而,赤道的海洋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些打破其亘古沉寂的闯入者。
警报来得毫无征兆。
起初,只是天边堆积起一些如同肮脏棉絮般的灰云,速度比往常快了不少。原本灼热黏滞的空气,忽然开始流动,带着一种不祥的燥热。海面上,细碎的波浪不再有规则地起伏,而是变得紊乱、相互冲撞,让船体开始出现轻微的、令人不安的摇晃。经验最丰富的老水手爬上桅杆最高处,鼻子像猎犬般抽动着,嗅着风里那一丝难以察觉的、带着咸腥和铁锈味的改变。
“风暴!风暴要来了!西北方向!黑水墙!”嘶哑的喊叫带着破音的恐惧,从高高的了望台砸了下来,瞬间撕裂了刚刚松弛片刻的神经!
鲁肃、陆逊以及所有军官猛地冲到面向西北的船舷。只见在遥远的海平线上,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墨汁般漆黑的云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天光,向着舰队的方向隆隆推进!云墙之下,原本蔚蓝的海水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深黛色,被狂暴的气流卷起数丈高的浊浪,如同一排排连绵不绝、疯狂冲锋的黑色山脉!风!猛烈到足以让人站立不稳的飓风,裹挟着冰冷的海水碎沫,如同无数沉重的皮鞭,狠狠抽打在所有人的脸上、身上!
赤道的狂暴,露出了它真正的獠牙!
“降帆!全速降帆!系牢一切!!”陆逊的咆哮在瞬间变得狂暴的风声中几乎被淹没。水兵们像被抽打的陀螺,在剧烈摇晃的甲板上疯狂奔跑,用尽全身力气去拉扯那些瞬间鼓胀如魔鬼之翼的船帆绳索。巨大的帆布在狂风撕扯下发出可怕的“噼啪”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撕裂。
“明轮全功率!顶风!保持舰首指向风浪来向!决不能横过来!”鲁肃死死抓住一根粗壮的缆桩稳住身体,对着下方轮机舱的传声铜管大吼,声音被狂风吹得变了形。他深知,在这滔天巨浪中,一旦船身侧翻,再坚固的“铁鲸”也会被瞬间拍碎!唯一的生机,就是以坚固的舰艏,像一把利刃,正面劈开那排山倒海的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