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冷笑,从袖中取出一卷布样,啪的一声摊开在桌上。只见上面赫然是十几条色泽鲜艳、纹理清晰的丝线样本。“这是我益州‘锦绣庄’、‘云霞坊’等民坊贡上的样丝!论柔韧,论光泽,论匀净度,哪一条比你工造司的差?这靛青染色,”他又指向另一块色泽饱满浓郁的靛蓝锦缎,“此乃犍为郡‘彩云庄’所出,其色之正,其固之牢,敢问马司丞,你建康秘法,可能保证每一匹都如此?丞相令设‘工商丞’,主持竞标,验看实力,公平定价!莫非马司丞以为,丞相的法令,可以因你一句‘工艺参差’便废了不成?!”
“你……!”马邈被张裔的连番质问和拿出的实据噎得脸色涨红,一时语塞。他身后的荆州官员更是怒目而视。
“好了!都住口!”一个略带沙哑却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吵。坐在主位上的,正是新上任的“工商丞”费祎。他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出头,出身荆州名门,却以公允干练着称于蜀中,是诸葛亮特意从东州(荆州)吏员中遴选出来担任此职的要员。他身边坐着的副手,则是益州本地名士、同样以正直闻名的杜琼。
费祎的目光缓缓扫过争执的双方,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新政纲要》,主公印玺犹在,丞相令谕言犹在耳!分包竞标,乃既定国策,非为争一时口舌之利!工造司直属匠坊,有直属的职责和任务;民间工坊,有民间的活力和技艺!二者皆为国用,何分彼此?此次大单分包,必须严格按规程办理!”
他转向张裔:“张工丞,你举荐的几家民坊,样品确属上乘,工商司予以认可,具有竞标资格。” 又看向脸色铁青的马邈:“马司丞,工造司直属匠坊技艺精湛,州府倚重。然则招标规程,乃为公义,为开源节流,激发民力!工造司若想拿下分包权,也需在价格、工期、押金上一视同仁,参与竞标!”
费祎的声音斩钉截铁:“工商司已定下章程,三日后,于州府大堂,公开竞标!由费某与杜公(杜琼)共同主持,邀请东州、西州公正士绅共同见证!各家需呈递详细工价、工期书契,缴纳保证金,当堂唱标!价优、期短、质保有力者得!此乃州府法度,任何人不得有异议!若有私下串联、威胁、扰乱竞标秩序者,无论其来自东州还是西州,必依法严惩不贷!都听清楚了吗?!”
这番话掷地有声,引用了明确的规则和毫不徇私的后果,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马邈等人心头。马邈张了张嘴,看着费祎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一旁脸色肃然的杜琼,最终只能不甘地将满腹的怨怼和优越感强压下去,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遵命。” 张裔则微微拱手,神情凝重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谨遵丞命!”
议事厅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暂时被压制下来,唯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依旧绵密,仿佛预示着规则建立的道路上,仍将有无数的暗流与阻力。公开的竞标还未开始,无形的较量却已渗入了每一寸空气。
城西,新设的“新军演武大营”。巨大的校场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浓重的硝烟味。
“砰!砰!砰!”
沉闷而整齐的排枪声如同滚雷,在一片烟雨迷蒙中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五十步外竖立的厚实木靶上,顿时爆开一片密集的木屑!穿着统一制式灰色棉布军服、戴着新式圆顶宽檐“雨笠”的士兵们,保持着整齐的三段式射击队列。硝烟尚未散尽,前排士兵迅速后退,后排士兵早已装填完毕,在哨令声中沉稳地再次举枪、瞄准、射击!动作虽然还带着些许生硬,但那股令行禁止的纪律性和燧发枪带来的集体火力威势,已初具雏形。
校场边缘的高台上,一个高大如山岳般的身影矗立着,正是张飞。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他那标志性的蟒鳞金甲,而是套着一身与士兵们样式相仿、只是用料更精良的深灰色将官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更接地气。雨水顺着他虬结的络腮胡须不断滴落,他瞪着一双环眼,死死盯着校场上士兵们的每一个动作,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停!他娘的停!” 张飞猛地爆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声音盖过了枪声的余韵,震得高台都仿佛抖了一下。整个校场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士兵都停下了动作,心惊胆战地看向高台。
张飞几步跳下高台,沉重的军靴踏在泥水里,溅起大片污渍。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刚刚射击完、正待装填的一个年轻什长面前。那什长不过二十岁左右,脸庞还带着稚气,被张飞的气势吓得脸色发白,握枪的手都在颤抖。
“小兔崽子!你刚才在瞄哪里?!” 张飞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燧发枪,那沉甸甸的精铁家伙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轻若无物。他用枪管狠狠戳了戳什长胸前的号牌,“眼睛长在屁股上了?老子教了多少遍,三点一线!缺口、准星、目标!你的枪口刚才歪到姥姥家去了!还有你!” 他猛地转头,指向另一个队列中的老兵,“装弹磨磨蹭蹭,跟个娘们似的!老子当年在涿郡杀黄巾,丈八蛇矛捅过去能穿三个!现在给你们这能打一百步的好家伙,你们就给我打出这鸟样?丢人!丢老子的脸!”
唾沫星子几乎喷了那老兵一脸。老兵是跟张飞多年的亲卫,此刻也臊得面红耳赤,不敢抬头。
张飞越骂越气,环眼扫过那一张张在雨水和硝烟中显得茫然甚至畏惧的脸,感受着他们手中那冰冷陌生的铁管与自己熟悉的蛇矛、大刀之间难以逾越的隔阂,一股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憋闷感猛地涌上心头。他猛地抡起手中的燧发枪,那沉重的、代表着新时代力量的武器,竟被他当作烧火棍一般,狠狠地砸在泥泞的地面上!
“哐当!” 一声巨响!
精铁打造的枪身砸进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污点。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水落在蓑衣上的沙沙声。士兵们惊恐地看着他们敬若神明的将军,看着他脚下那沾满泥浆的新式火枪,仿佛看到了一种信念的崩塌。
张飞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脚下泥泞中的枪,再看看那些不知所措的士兵,一股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并非不知火器的厉害,也并非抗拒变革。只是一身纵横沙场、引以为傲的万人敌武艺,在这冰冷的铁管和繁琐的队列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习惯了冲锋在前,以勇力破阵,以气势压人。而这新军,要求的是绝对的纪律、精确的操作、集体的协调,是将个人的勇武消磨在整体的阵列之中。这种转变,如同将他这头咆哮山林的猛虎,硬生生塞进一个需要精密配合的齿轮箱里,其中的痛苦与不适,旁人难以体会。
“都……都给老子滚去继续练!” 张飞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吼叫的疲惫,“装填!瞄准!给老子练!练到胳膊抬不起来,练到闭着眼都能打中!练不好,都别想吃饭!” 他不再看地上的枪,转身大步走回高台,那背影在迷蒙的雨幕中,竟显出几分萧瑟和孤独。
校场上,枪声再次零零落落地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压抑。雨水冲刷着泥地里的燧发枪,也冲刷着张飞心中的郁结。老将的咆哮与不甘,如同这巴蜀的夜雨,沉甸甸地敲打在每个人心上。转型的阵痛,远未结束。
丞相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驱散了雨夜的寒凉。诸葛亮伏案疾书,面前堆满了各地送来的公文:李恢关于成功化解哀牢围困、初步达成矿场协定的捷报;工商司费祎呈上的关于蜀锦分包竞标顺利进行的简报;张飞新军营的操演报告(其中隐晦地提到了将军的“急躁”);还有关于荆州某大族在广汉郡强占水利、与本地乡民械斗的弹劾……
一个轻柔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随即是侍女的通报:“丞相,孙夫人到了。”
“快请。”诸葛亮放下笔,脸上露出一丝温和。
门被推开,大乔(李雯)走了进来。她换下了一身略显正式的华服,穿着日常的素雅襦裙,外面罩着一件防雨的薄披风,发髻上只简单簪了一支玉簪,身上还带着一丝雨水的清凉气息。她身后只跟着一个贴身侍女,端着一个红木食盒。
“夜深雨寒,丞相操劳国事,清影(大乔在江东化用的小名)炖了些温补的羹汤,聊表心意。”大乔的声音温婉,带着自然的关切。她示意侍女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打开,里面是一盅热气腾腾、飘着药材清香的乌鸡汤。
诸葛亮起身,拱手为礼:“有劳夫人挂念。亮感激不尽。”他亲自引大乔到客位坐下。
大乔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诸葛亮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看到了那份关于广汉水利纠纷的弹劾卷宗,轻叹一声:“丞相夙夜匪懈,支撑这偌大基业,实属不易。益州之治,牵一发而动全身,新旧之间,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诸葛亮亲自为大乔斟了一杯热茶,闻言微微一笑:“夫人慧眼。益州之局,确如乱麻。荆州旧部有功,益州新附需稳,南中诸夷要安,新政之利又须推行以图强。每一股力量皆有其诉求,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忧。”
“然则妾身观丞相近日之策,”大乔端起茶杯,目光清澈而敏锐,带着调查记者特有的观察力,“分化核心与次利,以招标分润化解工坊之争;严明清丈,以授田减赋安抚流民及无地军属;设立蜀学,广开才路,不拘门第;对南中恩威并施,既保其圣地,又以利诱导……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看似妥协,实则是在各方撕扯的缝隙中,强行划出了一条清晰之线,建立了一套新的规则!” 她的语气带着由衷的钦佩,“这远比单纯的武力弹压或一味退让,要艰难得多,也高明得多。江东孙将军与鲁子敬先生谈及蜀中近况,亦对丞相之能深表叹服。”
诸葛亮轻摇羽扇,眼神深邃:“夫人过誉。此非亮一人之功,亦是主公信重,上下同心。规则之立,非一日之功。清丈可能遭遇豪强反扑,招标或生舞弊,新学或许被旧儒诟病,南中承诺或难被所有部落接受……前路荆棘,不可有丝毫松懈。” 他话锋一转,看向大乔,语气诚挚,“倒是夫人与令妹在江东,主持海贸章程,协调商团与土民关系,调和各地豪商与州府利益,亦是经纬之才。夫人今日前来,想必不只是送一碗羹汤吧?可是江东那边,或是那‘寰宇’之事,有新消息了?”
大乔放下茶杯,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丞相明察。妾身此来,一是探望,二则确实有感于蜀中之治,与江东海贸拓殖之事,颇有相通之处。无论巴蜀还是南洋,核心便是如何在‘利’字当头之下,定下各方能勉强接受的规矩,让大家在规矩里争,而非规矩外乱。蜀中清丈授田,江东则是划定居留点、贸易区与土民保留地;蜀中招标分包,江东亦有竞拍航线、商埠经营权之策……”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另外,公瑾(周瑜)兄长自建业传来密信,远征舰队第一批补给船只已从交趾郡补充完毕,正继续西行。航程虽艰险,但新式‘铁鲸’战舰(明轮蒸汽木壳包铁战舰)在遭遇大浪时展现出的坚固和蒸汽动力的可靠,远超预期。公瑾兄言,若一切顺利,舰队主力或将于下月抵近天竺西海岸。只是……”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异芒:“信中提到一个细节,舰船在补充淡水时,遇到了一小股自称为‘支那’(可能是对华夏的早期称谓)归来的波斯商人。交谈间,他们似乎对舰队庞大的蒸汽明轮船毫不惊讶,言语中反而透露出更西方有‘铁甲巨舰横行七海’以及‘智慧如神之军’的传说……公瑾兄认为,此等言语,或许有商人夸大之嫌,但亦不可不察,已密令随船参谋记录在案,详加查探。”
“铁甲巨舰?智慧如神之军?” 诸葛亮羽扇一顿,眼中瞬间掠过一道锐利如电的精芒。这两个词,与他心中那份关于遥远西方的模糊情报产生了奇异的共鸣。他沉默了片刻,书房内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绵密的雨声。
“夫人带来此讯,其价值不亚于十万雄兵。”诸葛亮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凝重,“天意莫测,寰宇广袤。益州之治,巴蜀之安,已非孤立之事。若西方真有如此‘神启’之力,则我华夏之变革,寰宇之征途,所求之新序,皆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变数。这新规之立,恐怕……要更快,更稳,根基也要打得更深才行。” 他下意识地看向桌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份刚刚由“蜀学馆”呈上的关于“蒸汽机小型化应用于矿坑排水”的可行性报告草图。
大乔也感到了诸葛亮话语中那份沉重的压力,她轻轻点头:“妾身明白。江东那边,亦会加紧筹备。这碗羹汤,丞相趁热用些吧,身子是根本。”
诸葛亮颔首,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雨幕和夜色。巴山夜雨涨秋池。这蜀中的雨夜,浸润着土地,也浸润着人心深处的谋算与忧虑。新规初立,根基未稳,而来自遥远西方的阴影,已在迷蒙的海雾中悄然显现轮廓。前路之险,远超想象。他拿起调羹,舀起一勺温热的羹汤,却久久没有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