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俺老张试试就试试!看俺的!” 张飞大步流星走到那小队旁,一把推开旁边一个略显瘦弱的年轻士兵,瓮声瓮气地对王铁锤嚷道:“老王!把家伙拿来!教教俺老张怎么弄这劳什子!” 他那架势,不像学枪,倒像是要抢鞭子抽人。
王铁锤黝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沉稳地应了一声:“遵命。” 他从旁边枪架上取过一支保养得锃亮的燧发枪,动作麻利地开始演示。装药、捣实、装弹、再捣实……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如同最精密的机械。他一边做,一边用最朴实简洁的语言解释着要点:“将军请看,装药需足量……但不可过满,否则炸膛……弹丸需紧实,否则射不准……击发前需确认燧石压紧火镰,否则哑火……”
张飞看得认真,却也憋得难受。他性子急,哪里受得了这慢条斯理的精细活儿?当王铁锤将装填完毕的枪递给他,又示意他瞄准前方一个新竖起的木靶时,张飞早已不耐烦了。他一把抓过枪,学着方才士兵的样子,大大咧咧往肩上一扛,也不管什么三点一线,觑那木靶方向,手指猛地一扣扳机!
砰!
巨大的后坐力出乎意料!饶是张飞天生神力,也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撞顶得肩膀微微一晃!枪口伴随着巨响猛地向上一跳!一股浓烟喷出!
再看那木靶,完好无损。子弹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有地上被激起的几点碎石尘土,证明它曾呼啸而过。
“噗!” 旁边有年轻士兵没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张飞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几缕黑发都被震得从束发带里散落出来,贴在汗津津的额角。一股邪火猛地窜上脑门!羞怒交加之下,他只觉得手中这烧火棍从未如此可恨!这该死的铁疙瘩竟敢让他张翼德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他双臂肌肉贲张,青筋如蚯蚓般暴起,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如同被激怒的巨熊,猛地就要将这让他丢尽脸面的破枪狠狠摔向脚下坚硬的地面!
“翼德!” 刘备的喝声及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同时,一只手重重按在了张飞那高高抬起、肌肉虬结的臂膀上。那手的力量并不足以压制张飞的神力,却带着一种血脉相连的恳切和提醒。
张飞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猛地扭头,看到大哥刘备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因长坂坡往事而激起的沉痛,还有此刻深切的担忧和期盼。那眼神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的狂躁怒火。他想起大哥刚才的话——要让儿郎们活着回来。
握着枪柄的巨大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块剧烈地颤抖着。最终,那高高扬起的手臂,带着万钧之力,却缓慢、极其缓慢地放了下来。沉重的枪托重重顿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尘土扬起。
他大口喘着粗气,如同刚经历了一场恶斗,胸膛剧烈起伏,额头青筋跳动。但那暴戾之气终究被强行压了回去。他狠狠瞪了一眼那支无辜的燧发枪,仿佛要把这铁疙瘩瞪穿,然后猛地转头,对着王铁锤低吼道,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老王!再……再给俺讲一遍!慢慢讲!俺老张……就不信了!” 那语气里,充满了不甘与倔强,却也带上了一点前所未有的认真。
王铁锤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再次拿起一支枪,开始一丝不苟地分解动作,语速更慢,讲解更细:“将军请看,持枪要稳,抵肩要实,三点一线,心无旁骛……尤其这扳机,扣动时需屏息,手腕下沉,力从腰生,不可猛抠……”
张飞瞪大环眼,凑近了看,鼻孔喷着粗气,嘴唇翕动,似乎在强记硬背那些拗口的要领。他学着王铁锤的样子,僵硬地举起枪,努力地瞄准,憋着一股劲,小心翼翼地扣动扳机。
砰!
这一次,后坐力似乎小了些。远处的木靶虽未击中要害,但边缘也被擦掉了一大块木皮。
“嘿!有点意思!” 张飞咧开大嘴,露出两排白牙,虽然笑得依旧难看,但眼中的憋闷总算散去了几分,竟透出一丝孩童般发现新玩具的亮光。他开始笨拙而认真地在王铁锤的指导下重复装填动作,嘴里还低声嘟囔着步骤口诀。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羽扇轻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正在指导张飞、专注于枪械细节的王铁锤时,那赞许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幽邃。
王铁锤正指着枪机部位,对张飞详细解释击发原理。张飞听得似懂非懂,大手胡乱比划着:“……这么说,这铁疙瘩跟弩机差不多?不过不用绞弦,全靠这石头片子打火?”
“原理相似,但更精妙。” 王铁锤点点头,习惯性地用指尖点了点燧石夹与火镰接触的微小曲面,“关键在于这击发机构各部件之间的‘公差配合’(tolerance)。部件间隙过大,击发无力或哑火;过小,则摩擦卡滞甚至崩裂。需精密铸造,毫厘之差,谬以千里……” 他的话语清晰,讲解专业,完全是出于匠人的本能。
“公差……配合?” 张飞听得一头雾水,茫然地挠了挠脑袋上的铁盔。
这平淡无奇、在张飞听来如同天书的两个字,却如同两根冰冷的钢针,猛地刺入了诸葛亮的心神!他那双古井无波的凤目深处,瞳孔骤然收缩为一点!握着羽扇的手指关节在宽大的袖袍掩盖下,瞬间绷紧、微微泛白!一股冰冷的寒气,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梁!
——公差配合!
——又是这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甚至不属于任何传统东方匠作体系的术语!
——在蒸汽机工坊中,他脱口而出“公差”,是在压力下的失言。
——而现在,在相对松弛、专注于教导张飞的时刻,他如此自然、如此精准地用出了“公差配合”!这绝非失言!这是深刻烙印在思维深处的认知习惯!是融入骨髓的专业本能!
诸葛亮的目光如同最犀利的探针,无声无息地锁定了王铁锤那张黝黑、专注、布满岁月风霜痕迹的脸。那张脸上,此刻只有对器械结构和原理的认真剖析,以及对张飞这位莽将军的耐心(或者说,努力维持的耐心),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再次说出了何等惊世骇俗的词汇。难道……这并非偶然?他到底是谁?来自何方?潜藏在这磐石营的核心位置,究竟意欲何为?是为了推动这技术的洪流,还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埋下致命的引信?
无数念头在诸葛亮电光石火间闪过,每一个都带着冰冷的警兆。王铁锤,这个原本被视为技术支柱的匠作主事,在他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危险的疑云。这份疑虑,比那轰鸣的排枪更让他心神紧绷。
就在这疑云笼罩、气氛微妙的时刻——
“报——!!!”
一声凄厉、惶急的长啸猛地撕裂了武阳营上空相对平静的空气!一名身着轻便革甲、背负三角赤色小旗的斥候,如同离弦之箭般从营外疾驰而来!他浑身是汗,胯下战马口吐白沫,显然是经过长途狂奔!斥候甚至来不及等马完全停稳,便连滚带爬地扑到刘备和诸葛亮面前,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一支细小的、染着暗红血渍的朱漆竹筒!
“禀主公!军师!江东八百里加急!鸽……鸽信!” 斥候的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疲惫而带着剧烈的颤抖,几乎无法成句。他双手举过头顶,那染血的竹筒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透着一股不祥的殷红。
整个演练场瞬间死寂!连刚刚装好弹、正准备再次击发的张飞也猛地停住了动作,愕然回头。所有目光,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瞬间聚焦在那支小小的、染血的竹筒上。方才的排枪轰鸣、新兵嘶吼、战马嘶鸣,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死寂彻底吞噬。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寒意,随着那竹筒上的血色,瞬间弥漫开来。
刘备脸上的欣慰之色瞬间凝固,化为一片凝重。他沉声道:“呈上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诸葛亮已先一步伸出手。他修长的手指异常稳定,接过那冰冷的竹筒。指尖触到那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时,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瞬。他拧开密封的蜡丸,抽出一小卷薄如蝉翼、却字迹潦草密布的信纸。目光如电,飞速扫过。
仅仅刹那。
空气仿佛彻底凝结成了冰块,令人窒息。
诸葛亮那向来温润如玉、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脸庞,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无法抑制的震怒!那震怒并非咆哮,而是凝固成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寒!他握着信纸的手指,因瞬间的极致用力而指节凸起、青筋毕露,薄薄的纸张在他指尖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几缕被风吹散的鬓发拂过他紧绷的脸颊,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扫过在场众人,最后死死钉在刘备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凿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怒火:
“江东消息!周瑜……周公瑾,在柴桑水寨遇刺!重伤濒危!”
“刺客……乃江东新军火器营一名新晋掌旗!所用凶器……” 诸葛亮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讥诮和愤怒,“乃江东自研,尚未列装之新式短火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