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的医学院,在经历军营疫症救治的短暂荣光后,旋即被卷入一场更加汹涌的舆论风暴中心。风暴眼,便是一册刚刚由甄宓主笔、张婉等核心弟子协助绘制校对的《人体经穴脏腑图考》。这本凝聚了甄宓(方晴)现代医学解剖知识精华,又结合了此世长期观察记录(包括极为有限的战场创伤暴露及疫病尸体解剖数据)的图册,不仅详细绘制了人体骨骼、肌肉、脏腑的位置形态,更用朱笔在图上标注了十二正经、奇经八脉的走向与穴位,试图搭建一座沟通古今医学认知的桥梁。它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炸开了锅。
“妖书!这是亵渎人伦的妖书!”太常寺掌管礼仪的博士王肃,须发戟张,在袁绍临时召集的紧急廷议上,用颤抖的手指几乎戳到侍从捧着的《图考》翻开的画页上。那页正展示着胸腔内部的精密结构,一颗被朱笔描绘得栩栩如生的人心,似乎还在无声跳动。“赤身露体,开膛破肚,将人身五脏六腑曝于光天化日之下绘图?此非格物致知,此乃禽兽之行!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更是对天地神灵、祖宗礼法的滔天亵渎!长此以往,人将不人!国将不国!”
他苍老的声音因激愤而尖锐嘶哑,带着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厌恶。此言一出,立刻引来殿内众多守旧文臣的附和。
“王公所言极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甄夫人此举,背弃人伦根本,动摇我大汉以孝治天下之基石!”
“是啊!死者为大!如此剖解遗体,与鞭尸何异?鬼神岂能不怒?天灾人祸,必肇端于此!”
“奇技淫巧,祸乱人心!此等邪书,当付之一炬!行书之人,当严惩不贷!”
廷议之上,唾沫横飞,声浪如潮。矛头直指《图考》,更直指甄宓本人。那些曾因柳皮粉救命而对甄宓心存感激的声音,在这“亵渎祖宗”的大罪面前,彻底噤若寒蝉,甚至有些人眼神闪烁,流露出后怕和动摇。
袁绍靠在高椅上,脸色在殿内摇曳的烛火下明暗不定。军营疫症被甄宓药粉压制,这本是好事,但此刻这突如其来的汹汹舆情,却让他焦头烂额。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殿内咆哮的群臣,更来自背后那双看不见的手——究竟是谁,在第一时间将这本尚未正式刊行的图册内容捅到了王肃这些老顽固面前?目的何在?
“够了!”袁绍猛地一拍案几,沉闷的声响暂时压住了殿内的喧嚣。他强忍着喉头的痒意,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朝臣,最后落在站在下首、面色苍白却依旧挺直脊背的甄宓身上。“甄夫人,”他的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图考争议甚大。‘尸解绘图’,确乎骇人听闻,有违圣人之教。此事…容后再议。图册…暂行封存!”
“封存?主公!”王肃不依不饶,“此乃祸源!当焚毁!以示正听!”
“本初公!”甄宓的声音陡然响起,清越而坚定,瞬间盖过了王肃的聒噪。她上前一步,目光如炬,毫不畏惧地迎向袁绍和满殿质疑的目光,更投向那些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老臣。“诸位所言‘死者为大’,甄宓岂能不知?岂敢不敬?然医者之道,在于救人活命!诸位可曾见过,医者因不明脏腑位置,一刀误断心脉?因不晓血脉走向,金针刺破大脉?因不知骨骼结构,接骨错位致人终身跛足?活生生的人命,便在医者蒙昧的摸索中痛苦哀嚎,煎熬至死!”
她的声音带着悲愤的力量,直指核心:
“封存此书?焚毁此书?容易!然封得住医者求知的双眼?焚得尽天下疾苦?救不得命的礼法,便只是套在活人脖颈上的绞索!诸位大夫口口声声敬畏鬼神,怕天罚降罪于剖解之举。甄宓敢问,坐视生民在蒙昧的苦痛中挣扎死去,难道就不是最大的罪孽?上天若真有灵,罚的究竟是谁?!”
这番石破天惊的质问,如同炸雷,震得整个大殿鸦雀无声!那些指责“亵渎”的理直气壮,在“活命”二字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袁绍看着甄宓那双燃烧着灼灼信念的眼睛,心头剧震。他想起了年轻时也曾有过的一腔热血,想起了钱广进记忆中那些建立在冰冷解剖台上的医学救赎。然而,现实的羁绊如此沉重。
“此事…容后再议!”袁绍疲惫地挥手,几乎是咬着牙再次重复,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图册暂行封存!不得刊行!退朝!”他需要时间思考,更需要时间压制内部愈演愈烈的夺嫡暗流。甄宓这一柄过于锋利的双刃剑,此刻引发的外界压力,他暂时无力招架。
夜色如墨,浓稠地包裹着医学院后那片寂静得令人心悸的停尸院落。几盏孤零零的防风灯笼挂在低矮的土墙上,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反而将浓重的阴影拉扯得更加扭曲诡异。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和廉价消毒药草混合的刺鼻气味,却掩盖不了那若有似无的、来自泥土深处的腐朽气息。
甄宓独自一人,站在院落中央一口新下葬的薄棺旁。棺盖已被揭开,斜倚在坑沿。里面空空如也。她手中提着一盏特制的、加了琉璃罩的防风油灯,冷白的光束死死打在空棺内壁上那几道清晰的、带着泥土的抓痕上。那不是野兽的爪印,更像是…人的指甲在绝望中抠下的痕迹!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甄宓的脚底直冲头顶。
“婉儿昨日傍晚亲自封的棺,用的是最结实的柳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说话的是医学院的护卫长,一个曾是袁绍亲兵的老行伍,姓赵,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他指着旁边另一口同样被撬开、同样空无一物的棺材,“还有这具,是前天送来的流民尸首,染疫死的,按规矩也要处理。昨夜守夜的是王二麻和李狗子,都是邺城根脚清白的老实人…”他声音顿住,猛地挥手。
两个被捆得结结实实、鼻青脸肿的男子被推搡到灯光下。正是昨夜负责值守停尸院的守卫王二麻和李狗子。他们浑身筛糠般抖着,眼神涣散,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说!”赵护卫长一脚踹在王二麻的腿弯,将他踹得跪倒在地,“昨夜到底看到了什么?!尸体呢?!”
“鬼…鬼!是鬼啊!”王二麻声音撕心裂肺,涕泪横流,“三更天…黑雾…好浓的黑雾!从墙头漫进来…一点声音都没有!雾里…雾里伸出来好多…好多白惨惨的手!手指头老长老尖,跟钩子似的…就那么…就那么把棺材盖掀开了!把里面的死人…拖出来…拖到雾里去了!我们…我们吓瘫了…动不了…喊不出声…”
李狗子在一旁疯狂点头,牙齿咯咯作响:“对…对!那手…冷冰冰的…碰到我脖子…我…我就啥也不知道了…”他脖子侧面,几道青紫色的指痕在惨白的灯光下清晰可见,形状瘦长非人!
赵护卫长脸色铁青,这样的鬼话他一个字都不信!肯定是监守自盗!但他搜遍了两人全身和住处,连一个铜板都没多出来!更重要的是,尸体!两具尸体能值什么钱?!
甄宓沉默着,一言不发。她蹲下身,冰冷的指尖拂过空棺内壁那深深的抓痕,又仔细检查了棺盖被撬开的痕迹——不是蛮力破坏,而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细小的工具,精准地剔除了封棺的柳钉榫卯接口!手法干净利落,绝非普通盗墓贼所为。她心中的警铃疯狂大作。这绝不是偷盗尸体!这是毁灭证据!是针对《人体图考》最恶毒、最釜底抽薪的打击!是谁?王肃那些老儒生?不,他们没这个胆量,也没这种手段!是袁谭?袁尚?还是…那隐藏在更深处,操控着邺城风向的阴影?
她猛地站起身,油灯冷白的光束扫过停尸院湿冷的泥地。在靠近墙角阴影的边缘,一点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闪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快步走过去,蹲下,用骨签小心地拨开湿泥。一枚极其精巧的、只有小指指甲盖一半大小的青铜鹤嘴钩,静静地躺在泥土中。钩尖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上面还带着一丝凝固的、暗褐色的泥痕。
甄宓小心翼翼地用布片将其包裹收起。这枚不属于医学院、更不属于寻常盗贼的精密工具,如同深渊巨兽无意间遗落的一片鳞甲,指向了某个方向,某个远比守旧儒生可怕得多的存在。
邺城最幽深的一条陋巷尽头,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响和光线。门内,却别有洞天。烛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香沉稳的气息,将原本可能存在的阴冷潮湿驱散得一干二净。
司马懿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上并无寻常官员堆叠如山的文牍,只放着几卷摊开的简牍,其中一卷赫然正是甄宓那本引起轩然大波的《人体经穴脏腑图考》的誊抄本!他修长的手指正轻轻划过一幅描绘着人体胸腔内脏结构的精细图谱,指尖停留在那颗被朱笔勾勒得极其精准的心脏上。他的眼神专注而平静,没有丝毫守旧文臣那种本能的厌恶和恐惧,反而带着一种如同匠人审视精密器械般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书案前方,一个全身裹在如同夜色般的纯黑劲装中,脸上覆盖着同样材质面罩的身影,单膝跪地,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无声无息。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毫无起伏地汇报着:
“…停尸院两具尸体已处理干净,痕迹抹除。守卫被‘鬼雾’惊吓,言语混乱,不足为虑。此物…在院墙外泥地发现,似对方不慎遗落。”黑衣人双手捧上一枚小小的青铜鹤嘴钩,正是甄宓发现的那枚。
司马懿的目光从图册移到那枚精巧的钩上,伸出两根手指,如同拈起一片羽毛般将其取过。他对着烛光,仔细端详着那幽冷的钩尖,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残留的一点极其细微的泥土痕迹,仿佛在解读某种密码。
“甄宓…方晴…”他低低地吟哦着这个名字,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弧度非关笑意,而是一种纯粹的、如同孩童发现新玩具的兴味盎然。“妙人。妙法。竟能将人身皮囊拆解得如此条分缕析…这等‘知道’,比十万大军更令人…生畏。若用在别处…”
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图册上那颗心脏的位置,发出轻微而沉闷的笃笃声。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跃,映不出一丝波澜。
“医者仁心?”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微不可查的叹息,“何其宝贵,又何其…脆弱。”他抬头,目光投向黑衣人,平静无波,“那柳皮粉…效果如何?”
“回主人,军中所传不虚。高热惊厥,服之立缓。营中已称其为‘退神砂’。”
“退神砂…好名字。”司马懿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书案旁一支刚从院中折下的新鲜柳条。翠绿的细长叶片在他指间轻柔地摇曳,充满了生命的韧劲。他凝视着这最寻常不过的植物,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它,看到了某种更本质、也更可怕的东西。
“能救人,自然也能…杀人。”他轻声说道,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讨论天气,“柳树处处可见,‘神砂’…岂非唾手可得?医者一念所向,活人无数;若他人一念所驱…”他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柳条被无声地掐断,一滴清亮的汁液渗出,沾染了他的指腹。
他不再言语,只是将那枚冰冷的青铜鹤嘴钩轻轻放在摊开的《图考》之上,恰好压在那颗朱红的心脏图案正中。烛火摇曳,钩尖与心脏的图纹在光影中重叠,冰与火的碰撞,无声地诠释着仁心与利刃那微妙而致命的分界。
窗外,邺城陷入沉睡。然而司马懿知道,甄宓的灯火在医学院里,将彻夜不熄。那颗被剖解、被描绘、被凝视的心脏,它所承载的,已远不止医者的仁心。这枚冰冷的钩,是深渊投来的第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