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她说完,准备退下之际,她的目光却似无意间扫过众人,在袁尚青色的衣袍上停顿了那么一瞬,极其细微,细微到几乎无法捕捉。然后,她微微欠身,转身欲回内室。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句轻飘飘的话,如同羽毛坠入深潭,在袁尚耳边响起,声音低得只有他一人能勉强听清:
“万物皆数,大将军曾言,唯精算者方可执掌。”
袁尚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句话看似寻常的格物格言,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捅开了袁绍(或者说钱广进)在病榻上对他说的那句“懂账”的谜锁!这不是安慰,这是来自核心的、清晰的信号!一股滚烫的血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再看向沮授时,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已被一种隐秘的、即将燃烧起来的决心所取代。
审配却捕捉到了袁尚瞬间挺直的背脊和眼神的变化,一股浓重的不安攫住了他。“甄夫人留步!”他急声喊道,甚至忘了礼数,“大将军神志不清,所言恐不足为凭!我袁氏立嗣,关乎河北存亡,关乎四州千万黎庶,岂能…岂能如此儿戏?我等身为臣子,当以社稷为重,依礼法、循祖制,共议嗣君!断不可凭一时梦呓定夺啊!”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老迈的身躯因激动而颤抖,试图用“社稷”、“礼法”、“祖制”这沉重的枷锁,锁死那个在他看来极其危险的信号。
“审公!”沮授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决绝的锋芒,“大将军尚在!尔等便在此妄议废立,是欲何为?!是真要逼宫不成?!”他向前一步,与审配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田丰等革新派谋士也立刻上前,形成一道人墙。袁谭身后的武将手也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的剑柄。殿内的火药味瞬间浓烈到了顶点,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发毁灭性的爆炸。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尖锐刺耳的脆响撕裂了紧绷的空气,如同惊雷炸在众人耳边。所有人都骇然循声望去。
只见侍立在角落、一直冷汗涔涔的侍中辛毗,在审配与沮授激烈对峙的巨大压力下,终于精神崩溃。他手中捧着一个准备给袁绍煎药的精致瓷碗,在众人目光聚焦的瞬间,竟失手滑落!瓷碗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深褐色的药汁如同肮脏的血液,溅得到处都是,几块锋利的碎片甚至飞溅到了刘夫人的裙角,引来她一声短促的尖叫。
这声脆响,这摊狼藉,像一个充满恶意的嘲讽,一个不祥的谶语。
死寂,彻底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偏殿。连粗重的呼吸声都消失了。所有人,无论是愤怒的审配,决然的沮授,阴鸷的袁谭,眼中燃烧着隐秘火焰的袁尚,还是惊魂未定的刘夫人,乃至甄宓,都僵在原地。
他们的目光,最终都落在那片狼藉之上。碎裂的瓷片闪着冰冷的光,如同破碎的誓言;深褐的药汁缓慢地在地砖缝隙间蔓延,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那刺鼻的药味混杂了瓷土的粉尘气息,弥漫开来,熏得人一阵阵发晕。
这哪里是打翻了一个药碗?
这分明是袁绍病躯之外,另一个更庞大、更无形的庞然大物——袁氏集团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权力与秩序的核心——在众人眼前,在无声的角力与猜忌中,发出了第一声清脆而绝望的裂帛之音!
审配的嘴唇哆嗦着,那“礼法”、“祖制”的呐喊被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了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恐惧。他看到的不只是碎裂的瓷碗,而是袁氏基业在他眼前崩开的裂痕。
沮授脸上没有丝毫得意,只有一片沉重的阴霾。裂痕已现,无论最终谁坐上去,那个位置
袁谭缓缓将按住剑柄的手松开,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那摊污秽,仿佛看到了自己岌岌可危的继承权,和注定染血的未来。
袁尚眼中那刚刚燃起的野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寒霜。胜利?即使得到那个位置,接手的,只怕也是一个千疮百孔、内忧外患的烂摊子。
甄宓悄然退后一步,将自己更深地隐入灯影的暗处。她看着脚下蔓延的药汁污迹,嗅着空气中绝望、野心与恐惧交织的浓烈气息,心头一片冰凉。这摊污秽,这刺耳的碎裂声,犹如一个残酷的隐喻,昭示着袁绍油尽灯枯的生命终点,更预演着整个袁氏家族即将到来的、无可挽回的分崩离析。帷幕才刚刚拉开,更深的黑暗与更凶险的博弈,已如潜伏的巨兽,在破碎的瓷片后……露出了森然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