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人心头一热的,是那面“刘”字大旗旁边,一面稍小一些的旗帜上,赫然是一个笔力遒劲的“仁”字!
“是刘皇叔的兵!关云长将军来了!”绝望的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张辽紧绷一天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他认出了那面“仁”字旗,那是刘备军中代表其仁德理念的象征,此刻出现在这修罗地狱般的代郡城下,如同刺破黑暗的一道微光。
“开西门!放友军入城!”张辽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沉重的西门在绞盘的呻吟声中缓缓打开一道缝隙。这支来自刘备的援军,如同一条沉默而精悍的溪流,迅速而有序地涌入城内。当先一人,赤面长髯,丹凤眼寒光如电,身披绿袍,手提青龙偃月刀,正是威震天下的关羽关云长!他身后紧随着一位面容刚毅的青年将领,正是陈到。两人身上都沾染着风霜和战尘,但眼神锐利如鹰,精神奕奕。
“文远将军!云长奉大哥之命,特来助战!”关羽声如洪钟,对着迎上来的张辽抱拳。他的目光扫过城墙上惨烈的景象和守军疲惫不堪、带伤染血的面孔,丹凤眼中闪过一丝沉重与敬意。
“关将军!陈将军!来得太及时了!”张辽紧紧握住关羽的手臂,那份沉稳如山的力量让他疲惫的身心都感到一丝支撑。“若非将军星夜驰援,代郡今夜恐难支撑!刘备大人高义,张某代城中军民,拜谢了!”他深深一躬。
关羽连忙扶住:“文远将军坚守苦战,力保城池不失,劳苦功高!关某不过奉命行事,何敢居功?守土安民,分所应当!大哥闻听代郡危急,心急如焚,本欲亲至,奈何军务缠身,特命我二人率本部三千劲弩兵及部分粮秣箭矢火速来援!此乃我新配发之蹶张弩,射程力道皆远超寻常强弩,箭矢备有数万支!火油百桶!还有神医所制金创药若干!”他语速极快,清晰地报上所携物资。每一句话,都如同给濒死的代郡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陈到在一旁补充道:“张将军放心,我部将士,可即刻登城接防!让守城的兄弟们,歇口气!”
张辽心中大定,立刻安排关羽带来的生力军接管几处受损最严重的城墙段,并将宝贵的粮秣箭矢尤其是火油迅速分发下去。守军看到堆积如山的箭矢和火油桶,看到这些精神饱满、手持强弩的援军,低迷的士气终于开始回升,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然而,张辽和关羽这两位沙场宿将都深知,眼前的喘息只是暂时的。他们并肩站在城楼,借着微弱的雪光,望向城外依旧灯火通明、营帐连绵不绝的胡人大营。那营盘深处,拓跋力微的王帐如同潜伏的巨兽,散发着择人而噬的凶戾气息。
“拓跋力微此人,狡诈如狐,狠戾似狼。今日虽损兵折将,但主力未失,更有新锐之师加入。”张辽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凝重,“他既知我来了援兵,绝不会善罢甘休。必有更凶猛的攻势在后。”
关羽手抚长髯,丹凤眼微眯,寒光闪烁:“哼,任他千军万马,关某手中这口刀,定要让他再添几道血口!只是……”他话锋一转,看向张辽,“我军远来,兵力终是有限。代郡孤悬,久守恐非良策。需思破局之法。”
张辽默然点头。关羽的到来解了燃眉之急,但代郡依旧是孤城,依旧被数倍于己的胡人大军死死围困。解围的希望在哪里?曹操的主力在哪里?袁绍承诺的援军又在何方?这看似注定的死局,又该如何去打破?
夜色深沉,风雪似乎更紧了些。城外的胡营中隐隐传来沉闷的鼓点,如同巨兽不祥的心跳。城墙上,新换上来的刘备军劲弩兵沉默地擦拭着弩臂,检查着箭囊。关羽带来的劲弩兵迅速融入到城防的各个缺口,他们动作熟练地将沉重的蹶张弩架在垛口预留的加固位置上,冰冷的钢铁弩臂在微弱的雪光下反射着幽光。士兵们默默检查着弩弦的力道,将一支支特制的、带有三棱铁簇的重矢插入触手可及的箭槽。这份沉默的专注,带着一种经历过血火淬炼的冷酷和高效。
城内,短暂的喧嚣过后,是更深沉的疲惫。伤兵营早已人满为患,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着,几乎令人窒息。甄宓(方晴)带领的医护队如同精密的齿轮,在拥挤嘈杂、呻吟不绝的营帐间一刻不停地运转。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烧酒(消毒用)气味。几名医护正合力按住一个腹部被长矛贯穿的年轻士兵,他的肠子都流了出来,脸色蜡黄,气若游丝。甄宓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冷静得如同冰封的湖面。她快速用煮沸过的麻布清理伤口,双手稳定,没有丝毫颤抖,准备进行一场九死一生的肠管复位缝合。旁边,一个断了腿的军士死死咬着一根木棍,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抽搐,两名医护死死按住他,准备进行截肢手术。地上堆满了染血的纱布和断肢,如同地狱的柴薪。连日高强度的救治和药品的严重短缺,让甄宓的脸上也染上了无法掩饰的憔悴,那双外科医生的手,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的沉重。
“夫人!城西又下来一批重伤员!二十多个!”一个满脸烟灰、手臂简单包扎着的传令兵冲进营帐,声音带着哭腔。
甄宓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抬头,声音穿透营帐的嘈杂,清晰而果决:“按伤情轻重分置!优先处理大出血和气绝危险者!告诉城上,尽量别再送伤者下来,我们的药……”她顿了一下,硬生生咽下后面的话,“……我们的医护,快撑不住了。”
传令兵看着眼前如同人间炼狱的景象,看着这位白衣已被血污浸透大半却依然挺直脊梁、指挥若定的“神医夫人”,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冲了出去。
而在这座被血与火煎熬的孤城地底深处,一处阴暗、干燥、由原本储存杂物的地窖临时改建的秘密仓库内,气氛则与城头的悲壮、伤兵营的惨烈截然不同。这里空气浑浊,只有几盏昏黄的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破旧的木架上,稀稀落落地摆放着最后几十个早已密封好的黝黑陶罐——这是代郡仅存的霹雳火。几个工坊的老匠人蜷缩在角落,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陶罐外壳,眼神空洞地看着跳跃的火苗。他们几天几夜不眠不休赶制出来的“凶器”,大半已在白天的城门血战中化为灰烬和敌人的血肉。火药原料早已耗尽,连硝土都刮不出来了。这些罐子,就是代郡最后能发出的几声不甘的咆哮。一个年轻工匠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啜泣声在死寂的地窖里显得格外刺耳。领头的老匠师摸索着,将最后一点掺杂了大量杂质的黑火药粉末小心翼翼倒进一个空竹筒,仔细封好口,这连塞炮眼都不够的可怜分量,是他能为这座城做的最后一件事。
黎明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浓得化不开。城外的胡营中,代表着集结号令的苍凉牛角号又一次撕裂了寒夜的死寂!
“呜——呜——呜呜呜——!”
比昨日更加低沉、更加悠长、带着一种末日审判般的沉重。
城楼上,一夜未眠的张辽和关羽同时打了个激灵,猛地扑到垛口。借着初露的微弱天光,两人的瞳孔骤然收缩!
城外的旷野上,不再是杂乱的冲锋队列。一支前所未见、装备惊人的胡人重步兵方阵,如同黑色的移动森林,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城墙压来!他们身披厚实的皮甲,不少关键部位还镶嵌着大块的铁片,手中不再是弯刀,而是长达丈余的沉重长枪,枪尖密密麻麻,闪烁着死亡的寒光。盾牌也比寻常胡兵大上一倍,厚重结实,连成一片钢铁的壁垒。在这支重步兵方阵之后,是数量更多的、如同蚂蚁般扛着云梯的普通步兵。更远处,几架新打造的、更加笨重庞大的攻城锤,在无数犍牛的拖曳下,如同移动的攻城塔,缓缓碾过覆雪的冻土,发出令人心悸的隆隆声!
“重甲步兵?!”张辽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从未在草原胡人中见过如此大规模、装备如此精良的重步兵方阵!这绝非游牧部落的传统战法!这分明是融合了汉军城池攻防精髓的造物!
关羽的丹凤眼中也燃烧起前所未有的凝重火焰,他握紧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好个拓跋力微!好个猗卢!居然学得如此之快!此阵,专为破我坚城而来!”
“弩炮!给我对准那重甲方阵!射!”张辽几乎是吼出来的命令。
城头仅存的几架床弩发出沉闷的弦响,粗大的弩枪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射向缓缓推进的胡人重甲方阵!然而,效果微乎其微!大部分弩枪撞在那厚实的、连成一片的巨型盾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溅起几点火星便被弹开!偶有射穿盾牌缝隙或命中甲士的,也只是让那黑色的森林略微晃动一下,倒下的个体瞬间就被后方涌上的士兵填补,整个方阵依旧如同缓慢移动的铁墙,带着碾碎一切的压迫感不断逼近!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敲打在每一个守城士兵的心头。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而上。
“神火铳!准备!”张辽的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沙哑。他清楚,这些笨重的火器,是此刻唯一能对那铁甲森林造成可观杀伤的武器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传令官连滚带爬地冲上城楼,脸上带着一种极度惊惶混合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声音都变了调:
“报!报将军!急……急报!”
张辽和关羽猛地回头。
那传令官扑到近前,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急促禀报:“西……西门!一支胡骑!打着…打着拓跋猗卢的狼头大纛!绕…绕过了城北,正……正对着西门列阵!阵前…阵前……”
“阵前什么?!”关羽厉声喝问。
“阵前……押解着……一群……一群被捆缚的百姓!看……看装束,像是……像是马邑陷落时被掳走的……”传令官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城楼!
张辽和关羽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两人几乎同时扑到面向西门方向的城垛!
透过渐亮的晨光,只见西门外的雪原上,一支数千人的精锐胡骑已列阵完毕,战马喷吐着白气,骑士的弯刀在微光下闪着寒光。阵前,飘扬着一面狰狞的黑色狼头大纛。而在骑兵方阵的最前方,赫然是数百名衣衫褴褛、被绳索紧紧捆绑、串连在一起的汉人百姓!男女老幼皆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哭泣声、哀嚎声隐隐传来。冰冷的刀锋,就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一个身材魁伟、身着华丽皮裘、脸上带着残忍笑意的青年胡将策马出列,正是拓跋力微的族弟,新援统帅——拓跋猗卢!他用生硬的汉语,对着代郡城头,发出了震天的狂笑和充满恶意的咆哮:
“城里的汉狗听着!你们的援军到了?守得很硬?哈哈哈哈!看看这些人!他们也曾是你们的父老乡亲!现在,他们是我拓跋猗卢的奴隶!是攻城的人盾!”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弯刀,寒光四射:
“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开城投降!否则——”他的刀尖猛地指向那群哭嚎的百姓,“每隔一炷香,我就当着你们的面,杀一百个!杀光他们,再踏平你们的城!让你们的‘仁’字旗,在汉人的血海里泡烂!哈哈哈哈!”
狰狞的笑声如同夜枭的啼鸣,在冰冷的黎明里回荡。城头之上,关羽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丹凤眼中爆射出焚天的怒火,那赤红的脸色因为极致的愤怒而近乎发紫。张辽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屠刀悬颈,人盾在前。
这已非攻城,而是最无耻、最卑劣、最令人发指的攻心!代郡未破,西门已是绝境!拓跋猗卢那张狂的笑脸,如同魔鬼的烙印,深深烙在每一个守军眼中。
“将军!怎么办?!”副将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愤和颤抖。
张辽死死盯着城下那群在屠刀下瑟瑟发抖的无辜百姓,又看向城外那如同钢铁洪流般缓缓逼近、随时可能发起致命一击的重甲方阵,再扫视城墙上那些面色惨白、眼中燃烧着愤怒却也交织着恐惧的士兵。关羽带来的“仁”字旗,在西门方向,在同胞的哭嚎与屠刀的寒光映衬下,此刻显得如此沉重,又如此脆弱。
真正的血色黎明,才刚刚开始。而拓跋力微精心策划的、最终绞碎代郡意志的屠刀,已然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