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细密的雪沫,狠狠抽打在代郡古老的城墙上。城头的“魏”、“袁”、“刘”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绷紧的旗面如同濒临断裂的弓弦。城墙下,目之所及,是连绵不绝的毡帐,如同深秋草原上腐烂的苔藓,覆盖了城外每一寸冻硬的土地。篝火星星点点,炊烟低垂,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的腥膻、皮子燃烧的焦糊,还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数千数万人聚集带来的沉重压迫感。那是拓跋力微的大纛所在,游牧联军的王庭。自入冬以来,代郡就像一枚被死死楔进胡人南下咽喉的铁钉,承受着对方一次又一次不顾代价的猛攻。雁门关的雷霆一击让胡骑领教了震天雷的恐怖,却也彻底激怒了拓跋力微这个草原雄鹰。代郡,这座扼守并州咽喉的重镇,成了他必须拔除的目标,一场关乎北疆最终命运的血腥磨盘,在此疯狂转动。
冰冷的箭垛后面,张辽的脸颊冻得青紫,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寒风吹散。他厚重的铁甲上凝结着暗红色的冰霜,那是连日厮杀留下的印记。几天前他被沮授从更吃紧的马邑紧急调来,接替身受重伤的代郡守将。他锐利的鹰眼扫视着城下再次集结起来的胡骑阵列,眉头拧成一个死结。拓跋力微果然名不虚传,甫一接手,攻势就如狂潮般连绵不断。
“将军!”副将声音嘶哑,“斥候刚刚拼死回报,拓跋力微又从漠北调来了三个万人队,由他的族弟拓跋猗卢统带!还有……攻城锤!”最后三个字带着沉甸甸的绝望。
张辽沉默地点点头,目光投向城外。远处地平线上,烟尘滚动,新的胡骑洪流正在涌入庞大的营盘。更显眼的是那几架刚刚被推到阵前的简陋却恐怖的巨物——用整根巨木捆扎成的攻城锤,前端包裹着不知从哪座汉人坞堡拆下来的厚重铁皮,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着黯淡的凶光。它们被数十头犍牛拖拽着,如同移动的攻城塔。
“传令下去!”张辽的声音如同喉咙里滚动的铁砂,“弩炮全部装弹!神火铳队上城!所有预备队,登城!告诉兄弟们,恶狼饿极了,要拼命了!我代郡城,就是崩掉他满口牙的石头!”
沉闷的号角声如同垂死的巨兽哀鸣,从胡营中响起,撕破了短暂的寂静。刹那间,无数胡骑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在雪地上泼洒开来,疯狂扑向城墙。前排的骑兵纵马狂奔,在进入汉军强弩射程前的一刻,猛地向两侧划开,露出后面如林的云梯和大批徒步冲锋的甲士!箭矢的破空声瞬间覆盖了天地,城上城下,呼啸的箭雨交织成一张死亡的大网。
“稳住!稳住!弓弩手!目标云梯!射!”张辽的吼声淹没在震天的厮杀声中。
城墙上,早已枕戈待旦的弓弩手们猛地探身,密集的箭矢泼洒而下。冲在最前面的胡人步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一片。但更多的胡人踏着同伴的尸体,怒吼着冲到城下,数十架云梯带着沉重的闷响,狠狠搭上了代郡斑驳的垛口。
“滚油!火把!”守城的屯长大吼。
炽热的滚油倾泻而下,粘稠的液体淋在攀爬的胡兵身上,瞬间腾起白烟,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伴随着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燃烧的火把紧跟着扔下,点燃了油渍,城墙下方瞬间化作一片翻滚的火海,无数火人在其中哀嚎翻滚。但胡人的凶悍远超想象,后续的士兵踩着燃烧的尸体和滑腻的油脂,仍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
“杀!”张辽拔刀在手,身先士卒冲向一处垛口。那里,一个异常雄壮的胡将已经顶着箭矢和滚石率先登城,手中沉重的弯刀劈开两个守军,在城头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张辽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撞了过去,刀光如同匹练,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那胡将也是个百战勇士,怒吼着挥刀格挡。两柄利刃狠狠撞击,刺耳的金铁交鸣震得附近士兵耳膜发痛。张辽的刀势太快太沉,只三刀,一刀震开对方格挡,一刀卸掉其臂膀,最后一刀,冰冷的刀锋精准地抹过了胡将粗壮的脖颈!热血喷溅在张辽冰冷的铁甲上,冒着丝丝白气。他一脚将那庞大的无头尸身踹下城墙,堵住了缺口。
“将军威武!”周围的守军士气大振,怒吼着将刚刚探头的几名胡兵砸了下去。
然而,这只是巨大绞肉盘中的一个微小角落。更多的云梯搭了上来,越来越多的胡兵涌上城头。刀剑碰撞声、骨骼碎裂声、垂死惨叫声、狂野的怒吼声,汇聚成一片地狱的喧嚣。城墙的每一寸石头,都被热血反复浸透,又在寒风中迅速冻结成黑红色的冰壳。
就在这时,沉重的撞击声突然在城门方向炸响,如同巨兽沉闷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震动着整段城墙!
“咚——!”
“咚——!!”
“是攻城锤!正门!”张辽心头一沉。胡人学精了,趁着城头激战正酣,将主力攻城的压力集中在城门!
“霹雳火队!火油罐!对准攻城锤!放!”张辽的声音几乎撕裂。在战前,他已在城门内侧的甬道上方,预设了两处埋设点,深坑里填满了用陶罐封装的颗粒状黑火药、铁蒺藜和易燃火油混合物,上面覆盖薄板与泥土伪装。
几名赤着膀子、浑身被汗水和硝烟染黑的工兵接到命令,猛地扯动早已埋设好的绳索!
“轰隆——!!!”
“轰隆——!!!”
两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几乎同时炸响!城门内侧靠近地面的两处城墙猛地向上拱起,碎石、泥土、火焰、致命的铁蒺藜如同火山喷发般骤然爆发!强劲的气浪裹挟着灼热的碎片横扫整个狭窄的城门甬道!
正埋头推动着沉重攻城锤、试图撞开城门的数十名胡族壮汉首当其冲。他们只觉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从脚下传来,身体瞬间被撕裂、抛飞、点燃!破碎的肢体、燃烧的衣物、扭曲的攻城锤碎片被狂暴的冲击波狠狠甩在厚重的城门内侧和坚固的甬道石壁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撞击声和骨裂声。浓烈的硝烟、皮肉焦糊的血腥味和火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凄厉到不成调的惨嚎被爆炸的巨响吞没,又在甬道内反复回荡,如同炼狱的回音。
城门内侧的守军早有准备,死死顶着城门闩,依旧被这近在咫尺的爆炸震得耳鼻流血,气血翻腾。但效果是显着的,冲进甬道内部的这股最精锐的胡兵突击力量瞬间化为齑粉,那具巨大的攻城锤前端被炸得严重变形,歪倒在血泊和残骸之中。
城外的胡人攻势为之一滞,被这来自地狱深处的恐怖爆炸深深震慑。
然而,这一记凶狠的“闷雷”并未能彻底浇灭拓跋力微的怒火,反而激起了他更深的凶性。短暂的混乱之后,更高亢的号角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响彻云霄。
“嗖嗖嗖嗖——!”
这一次,不再是散乱的箭雨。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火箭,如同迁徙的蝗群,带着刺耳的尖啸,从城外各个角度攒射而来!目标不再是守军,而是城墙上的木质箭楼、女墙后的挡板、堆积的滚木擂石、甚至城内靠近城墙的民房!
“防火!快灭火!”张辽嘶吼着。
守军士兵冒着被射穿的危险,奋力扑打着落在木质结构上的火箭。但火箭实在太多太密,很快,几处靠近城墙的仓库和民房被点燃,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浓烟滚滚,遮蔽了守军的视线,也灼烧着他们的喉咙。
更致命的是,城下的攻击并未停止!趁着守军被大火牵制、视线受阻,新的云梯再次搭上城墙,更多的胡兵如同蚂蚁般涌了上来!城头的肉搏战瞬间进入白热化,每一寸垛口都在反复易手,每一刻都有人倒下。
“火门枪!对准密集登城点!给我打!”张辽一刀劈翻一个冲上来的胡兵,对着后方厉声下令。
数十名经过严格挑选、身材异常魁梧的壮汉立刻上前。他们两人一组,一人肩扛着沉重黝黑、如同小孩手臂粗的铁管——这便是江东匠造和曹操工坊联合研制出的神火铳原型,另一人则手持火把和装填杆。装填手迅速将定量的颗粒状黑火药通过铳口倒入,再塞入浸透了油脂、包裹着大量铁砂碎瓷的“子窠”(发射药包),用通条压实。射手则吃力地将沉重的铳管架在垛口预留的凹槽上,对准下方蚁附攀爬的胡兵最密集处。
“放!”
“嗤——!”引信被点燃。
“轰!!!”一声比霹雳火炸点更沉闷、更集中的爆响在垛口炸开!浓烈的白烟瞬间喷涌而出,呛得射手连连咳嗽。而铳口喷出的,是一大片致命的灼热铁雨!
下方正攀爬在云梯和城墙根下的胡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十几人、甚至几十人瞬间发出凄厉的惨嚎,身体上爆开无数细密的血洞,像破麻袋一样从云梯上坠落,将后面的士兵也砸落下去。神火铳近距离的覆盖性杀伤,在这种狭窄拥挤的登城战场上,效果极其恐怖。被击中的区域,云梯上瞬间为之一空!
然而,这恐怖的武器也有致命的弱点。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射手肩膀剧痛,甚至有人脱臼;发射速度极慢,再次装填需要时间;呛人的烟雾严重阻碍视线;更可怕的是,巨大的声响和闪光彻底暴露了射手位置。
“小心冷箭!”副将话音未落。
“噗噗噗!”数支刁钻的冷箭从城下射来,几名正在装填的火铳手惨叫着倒下!一支力道极强的重箭,甚至“铛”的一声,狠狠钉在张辽面前的地砖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劲风擦过他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放完一轮立刻退后隐蔽!弩炮压制!”张辽果断下令。神火铳威力巨大,但更像是孤注一掷的杀手锏,无法持续压制。城头的争夺再次陷入了血腥的拉锯。
寒夜降临,刺骨的北风卷着雪花,将城上城下凝固的鲜血冻成暗红的冰晶。厮杀声终于低了下去,只有伤员压抑的呻吟和野狗的吠叫声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城头,疲惫不堪的守军麻木地清理着碎肉和断肢,加固着破损的垛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刀子。白天的恶战,击退了胡人潮水般的猛攻,但守军的伤亡触目惊心。张辽清点着人数,心沉到了谷底。预备队早已打光,现在城墙上每一个能站着的士兵,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滚木擂石消耗殆尽,连收集城下尸体上的箭矢都成了奢望。更糟糕的是,火油和霹雳火也所剩无几。
“将军!”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校尉踉跄着冲上城楼,声音带着哭腔,“马邑……马邑守将王将军……战死!城……破了!”
张辽身体猛地一晃,手指死死扣住冰冷的箭垛。马邑失守!这意味着代郡的侧翼完全暴露,更意味着胡人可以分出更多兵力,从多个方向围攻代郡!代郡,这座孤城,已然被彻底包围在死亡的铁桶之中!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喧哗隐隐从城西北角传来。
“援军!是援军!”
“是刘字旗!是刘皇叔的兵!”
疲惫绝望的守军如同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浮木,纷纷涌向西北城墙。
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只见一支约三千人的队伍,正踏着厚厚的积雪,艰难却坚定地向代郡城靠近。他们没有打火把,如同沉默的雪中幽灵,队伍严整,动作迅捷。队伍中央,一杆赤红色的大旗在风雪中倔强地展开,上面一个斗大的“刘”字清晰可见。更引人注目的是,这支队伍的装备——大部分士兵都背负着一种结构复杂、体型巨大的劲弩,弩臂闪烁着特制木材和钢铁结合的光泽,正是刘备治下改良的蹶张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