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的深秋,丰饶的粮仓里还弥漫着新谷的甜香,
一场无声的屠戮却已悄然降临。
当许昌与邺城的权力者还在为土地与铜雀台争执时,
瘟神的镰刀已割过黄河两岸,
十室九泣,并非哀声,而是绝望的死寂。
清晨微雨后的许昌城,本该是市井喧嚣渐起的时刻。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泥土与新谷脱粒后残留的淡淡甜香,那是去岁丰收的余韵。然而,尚书令府邸的书斋内,却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荀彧正襟危坐于案几之后,一丝不苟地整理着昨夜由各州郡快马送达的例行公文,准备汇总后呈送司空府。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一卷卷简牍,动作依旧沉静、精确,如同他惯常处理政务一般。苍白的晨曦透过雕花木窗棂,在他深色的官袍上投下几道清晰的光束,也照亮了他眉宇间聚拢起的、越来越深的纹路。
“……兖州陈留郡,报辖下三县……入秋以来,恶疾流行,民户染疾者十之三四……” 一行墨字映入眼帘。荀彧的目光微凝。他记得前些日子似乎也有零星的类似奏报,来自豫州汝南、颍川几地,皆言“疠气”。当时只道是寻常季节更替时的小疫,未予深究。
他的手挪向下一个卷轴,展开:“豫州沛国相急报:‘境内伤寒急发,郡县良医束手,死者日增……’”
又一个:“徐州下邳太守言:‘恶热之症蔓延甚速,城中医寮已满……百姓惊惧,闭户不出,市井几空……’”
荀彧的手指停顿了。一张张摊开的简牍,如同无声的告示牌,上面“死者日增”、“医寮已满”、“市井几空”的字眼,冰冷得刺目。案头堆积的奏报越来越多,内容却惊人地趋向一致。那零星的“疠气”,已连成一片不祥的阴云。
这不是巧合。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悬挂于书斋一侧的巨大州郡舆图前。颍川、陈留、汝南、沛国、下邳……他的指尖顺着奏报的来源地缓缓移动,最终,在黄河以南、淮水以北这片广袤的中原腹地,画出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圆圈。瘟疫,正以远超想象的恐怖速度,在曹操治下最核心、最富庶的区域,疯狂蔓延。
寒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这位以冷静着称的尚书令。他转身,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仍显急促的穿透力:“来人!备车!即刻入司空府!”
司空府议事厅内,气氛截然不同。
空气里弥漫着新炭燃烧的暖意和淡淡的松木清香。巨大的铜兽炉吞吐着温暖的橘红火焰。曹操(林风)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工官丞的禀报。
“……司空明鉴,许昌城南新立的水轮四号工坊,旬日内已可全力运转。待其与铁坊三号、织造五号并轨,许都一地之军械、甲胄、布帛所需,即可自给大半……”
工官丞的声音带着难掩的兴奋,描绘着一幅工业基地方兴未艾的蓝图。曹操微微颔首,专注的目光落在地图上新标注的工坊位置上。这是他“铁腕铸基”的关键一环,将洛阳董卓留下的工业遗产消化、升级,变成支撑他争霸天下的筋骨。厅内几位心腹幕僚,如郭嘉、戏志才,亦是目光灼灼,盘算着这新增产能带来的军事与战略优势。
就在此时,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暖厅的宁和。荀彧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口,步履比平时快了许多,带着一股室外的清冷湿气。他深青色的官袍下摆,甚至沾着几滴匆忙间未及拂去的泥水。
“文若?”曹操抬眼,有些讶异。荀彧的失态,极其罕见。
荀彧没有寒暄,径直走到舆图前,将手中那卷紧急汇总的奏报文书呈上。声音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明公,大事不好!恶疫自黄河以南蔓延,陈留、颍川、汝南、沛国、下邳……皆报‘恶热症’急发!死者枕籍,良医束手,市井空荡!此绝非寻常疠气,恐是……大疫!”
“大疫”二字一出,厅内瞬间寂静。炉火的噼啪声骤然变得刺耳。
曹操(林风)瞳孔猛地一缩,那张永远沉静、仿佛由精密逻辑电路构成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属于“惊愕”的波动。他一把抓过荀彧手中的文书,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上面的文字。那些冰冷的描述——十之三四染疾,死者日增,医寮满溢——像病毒代码瞬间涌入他的核心处理器,检测到了远超阈值的系统风险。他建立起的这架高效运转的“机器”,正面临着最原始、也最不可控的物理熵增攻击!
郭嘉脸上的闲适瞬间消失,眉头紧锁:“范围如此之广?势头如此之猛?”
戏志才急声补充:“前几日豫州报伤寒,下官只道是小患,怎会……”
“报——!”
一声更加凄厉的嘶喊从厅外传来,带着不祥的破音。一名传令兵几乎是连滚爬撞入厅内,铠甲歪斜,满脸惊恐的汗水与尘泥混合在一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司…司空大人!颍川郡…长社县急报!县、县尉王涣…昨夜忽发高烧,咳血不止,今晨…今晨已然暴毙!县中掾吏、差役染病者已十数人!粮仓…粮仓看守亦有染疾!县令恳请封城…封城啊!”
“嗡”的一声,议事厅内仿佛炸开一道无声的惊雷。
颍川!那是荀彧的故乡,更是曹操起家之地,核心中的核心!连维持地方秩序的县尉都暴毙于任上!粮仓失守!这意味着瘟疫不仅夺命,更已开始瓦解地方行政的根基!
曹操(林风)攥着文书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目光死死钉在舆图上颍川的位置。他赖以运转一切的精密逻辑,此刻正被一种名为“失控”的灼热感猛烈灼烧。就在这时——
“报——!邺城信使,八百里加急!”
又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冲入,扑倒在地,高举一枚密封着黑色羽毛的铜管——这是最高等级的疫报标识!
在所有人惊惧的目光中,曹操一把夺过铜管,拧开封印,抽出里面的帛书。目光扫过,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牙关紧咬,腮边肌肉棱角分明地凸起。帛书被狠狠拍在案几上!
“冀州清河郡!巨鹿郡!疫起!邺城…邺城亦有染者!”曹操的声音如同冰碴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刺骨的寒意,“袁本初的信!他问,这瘟神,是不是也拜孤的‘格物’所赐?!”
矛头直指!瘟疫不仅吞噬人命,更瞬间点燃了联盟间猜疑的火药桶!
许昌城西,紧邻水轮工坊区,有一片划拨给“格物院”的试验场地。此刻,场地边缘新挖出的几条深沟正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大车倾倒下的灰白色粉末在沟中堆积,一些兵卒和征发来的民夫正戴着浸湿的粗麻布覆面,费力地将这些粉末填入深坑,覆盖在成堆倾倒而来的秽物、甚至是一些看不清形貌的席裹之物上。
浓烈的、类似石灰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司马懿(仲达)站在距此稍远的一处土坡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新换的司空军谋掾文吏袍服浆洗得笔挺,身上带着淡淡的墨香,与坡下那股死亡与消毒混合的气息格格不入。他刚被征辟入府不久,今日不过是奉令来格物院取几份关于新式农具的图册。
坡下的景象却牢牢吸引了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于探究的专注。
“仲达兄,还不快走!那坑里埋的……听说是染了瘟病死掉的流民!”一同前来的同僚声音发颤,扯了扯他的衣袖,脸色惨白,掩着口鼻只想逃离这瘆人之地。
司马懿却恍若未闻。他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深沟,扫过兵卒们笨拙填埋的动作,扫过空气里弥漫的、试图掩盖腐败的刺鼻石灰味。他看到了混乱,看到了恐惧,更看到了一种仓促被动、但方向明确的笨拙应对。
“石灰…覆秽…隔离…”他口中无声地吐出几个字,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是那位甄夫人的手笔?邺城太医院之法?”
他脑海中瞬间串联起近日在司空府行走时听到的只言片语:邺城医馆系统、那位身份特殊的袁家儿媳、曹操提到袁绍来信时的震怒……这看似原始的掩埋防疫,背后隐隐透出来自冀州的、有组织的医疗应对模式。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哭泣和吵闹声从工坊区通往此地的土路上传来,打断了司马懿的思绪。
“娘!娘你醒醒啊!别丢下栓儿……”
“滚开!别过来!谁让你们把这瘟病带进来的?!滚出工坊!”
只见几个穿着工坊杂役短衫的汉子,抬着一副简陋门板,上面躺着一个气息奄奄、脸颊烧得通红的妇人。一个半大孩子扑在门板旁,哭得撕心裂肺。而他们前方,一群手持棍棒、同样穿着工坊号衣的匠人,神情激动而惊惶地拦住了去路。为首的一个老匠人,正是水工曹掾陈三,他须发皆张,指着那几个杂役吼道:
“陈麻子!你们兄弟还想害死多少人?!你婆娘在城里就染了病!你把她偷偷带进工坊住棚,现在好了!西棚那边倒下了三四个发烧的!工正大人昨天就下令,染病的必须抬到西边旧窑洞去!你们还敢往匠作区抬?想拉全坊几百口子一起陪葬吗?!”
“陈三叔!我…我婆娘还没死啊!那破窑洞四面透风,丢进去就只能等死啊!”被叫做陈麻子的汉子哭嚎着,想要硬闯。
“等死也比让大伙儿都染上强!给我拦住他们!把他们轰走!”陈三厉声吼道。匠人们群情激愤,棍棒向前推搡。孩子凄厉的哭喊、大人的争执怒骂、病人的微弱呻吟混作一团。
混乱的场面如同瘟疫本身的小小缩影。恐惧撕裂了秩序,也撕裂了人心。司马懿冷眼旁观着这场工坊门口的冲突,目光最后落在那担架上妇人烧得通红、布满痛苦的脸上。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唯有拢在袖中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轻轻捻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