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违和感更是如影随形。那些量身定做的昂贵旗袍,成了最精致的刑具。挺括的立领死死卡着喉咙,紧束的腰身让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变成一种折磨。更令人烦躁的是那无处不在的、浓烈得化不开的茉莉香氛,它顽固地附着在衣服、头发、甚至皮肤上,像一层看不见的膜,时刻提醒着我这具身体的原主是谁。每次在镜子里瞥见那张属于苏文清的、因过度操劳和巨大压力而迅速憔悴下去的脸,都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荒谬感。
而那个被困在“林晚”躯壳里的灵魂——我真正的母亲——她的状态更糟。自从身份互换那晚的疯狂混乱后,她似乎陷入了某种自我保护性的沉寂。她变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呆滞,总是把自己关在原来林晚那个狭小、堆满杂物的房间里,一待就是一整天,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偶尔在走廊或者餐厅遇见,她看我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有无法理解的困惑,甚至还有一丝……属于苏文清的、习惯性的审视?但更多时候,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的茫然,仿佛灵魂被彻底抽离,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这种沉默,比歇斯底里的质问更让我不安。她像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哑弹,安静地躺在我的身边。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高压和诡异中,周哲出现了。
他是苏文清的财务总监,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出头、气质斯文干净的男人。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总是很专注,带着一种安静的、洞悉细节的敏锐。第一次单独向我汇报一个棘手的资金周转问题时,他带来了一叠厚厚的报表。
“苏董,”他的声音平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稳定感,“这是上周现金流的最新汇总,以及几个需要您紧急签批的调拨申请。主要是‘远洋’那边的预付款项,供应商催得很紧。”
我接过报表,强迫自己像苏文清那样快速浏览,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试图从中找出关键节点。沉默在办公室里蔓延,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过了片刻,周哲忽然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斟酌:“苏董……您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眼下的乌青有些重。”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的手上,补充道,“还有,您看这页,第三行的数字,小数点后似乎是录入错误,应该是‘0.75’,不是‘7.5’。这个量级差得有点多。”
我心头猛地一跳!顺着他修长手指点着的位置看去,果然,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导致巨额偏差的小数点错误!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如果不是他提醒,我可能根本发现不了这个致命陷阱!苏文清是出了名的火眼金睛和完美主义,这种低级错误在她身上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他正安静地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神坦然而专注,没有丝毫窥探或质疑的意思,只有纯粹的、对工作细节的严谨和对上司状态的关切。
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后怕,是感激,还有一种……在这个冰冷扭曲的世界里,骤然触碰到一丝真实温度的悸动。他看我的眼神,不像其他人那种对“苏董”的敬畏或算计,更像是在看一个……具体的人?一个会疲惫、会出错的人。
“嗯,看到了。”我强压下心头的波澜,尽量用苏文清式的冷淡回应,迅速拿起笔在错误处划掉,标注上正确的数字,并签下那个我已经练习了无数遍、力求以假乱真的“苏文清”签名,“下次仔细点。”
“是,苏董。”周哲应道,接过签好的文件,微微颔首。在转身离开前,他似乎又犹豫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您……注意休息。有些事,急不来的。”
门轻轻合上。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我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心脏还在刚才那惊险一刻后剧烈地跳动着。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被他指出错误的那行数字,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目光的温度。那是一种久违的、带着善意的关注,在这个由谎言和危机构筑的冰冷世界里,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危险。
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暖流,悄然滑过心底被冰封的角落。但也仅仅是一瞬。更大的阴影正无声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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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文清倒下的那一刻,无声无息,却又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无声的爆炸。
那是在一个气氛压抑到极点的临时高管会议之后。几个核心项目的资金链如同绷紧的琴弦,随时可能断裂,而税务稽查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悬在头顶,会议室里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我坐在主位,模仿着她惯有的强硬姿态,用冰冷而短促的指令试图稳住局面,但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后颈的肌肉僵硬酸痛。我能感觉到坐在旁边的周哲,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会议结束,高管们鱼贯而出,步履沉重。我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最后一个站起来,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就在我推开沉重的会议室玻璃门,脚刚踏进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那一刹那——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地面的钝响。
我猛地回头。
只见“林晚”——那个属于我原本身体、此刻却困着我母亲灵魂的躯壳——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直挺挺地倒在了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如同风中的残烛,倏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空洞。嘴角,一丝暗红的血迹如同蜿蜒的毒蛇,悄然爬出,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走廊里尚未走远的高管们惊愕地停住脚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空气里只剩下中央空调沉闷的嗡鸣。
巨大的冲击让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冻结。身体里属于苏文清的那部分本能,在短暂的麻痹后疯狂尖叫着发出指令:封锁消息!控制局面!维护形象!
我几乎是凭着这具身体残存的肌肉记忆,猛地冲上前,用自己(苏文清)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投向地上那个躯体的视线。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行镇定的颤抖,对着最近的一个、脸色煞白的女经理低吼:“愣着干什么!叫安保!封锁这一层电梯和消防通道!立刻!不准任何人靠近!通知张律师,让他马上到我办公室!”
我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几个呆若木鸡的高管,属于苏文清的积威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今天这里发生的任何事,如果传出去半个字,后果你们清楚!”
命令像冰锥砸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那个女经理如梦初醒,哆嗦着拿出手机。其他人也噤若寒蝉,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看。
安保人员很快赶到,动作利落地拉起警戒线,用身体隔开了可能的窥探。周哲不知何时也折返了回来,他脸色凝重,迅速蹲下身,动作专业而谨慎地检查了一下“林晚”的颈动脉和瞳孔,然后对我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神沉静如水,没有多余的询问,只有一种无声的支撑和“交给我”的默契。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地上那具渐渐失去温度的、曾属于我的身体。挺直脊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在安保的簇拥下,迈着沉重而僵硬但依旧竭力维持着仪态的步伐,走向那间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我背靠着冰冷的实木门板,身体才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悸、荒诞、以及某种诡异解脱感的洪流在胸腔里冲撞。她死了。那个控制了我半生、如今又与我灵魂互换的母亲,苏文清,以“林晚”的身份,死在了我的面前。
而“苏文清”,必须活着,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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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在城郊那座最顶级、也最冰冷的私人墓园礼堂举行。天公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份沉重,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细密冰冷的雨丝无声飘落,濡湿了黑色的伞面和肃穆的黑色礼服。空气里弥漫着湿土、白菊和昂贵香烛混合的、属于死亡的特殊气味。
礼堂布置得极尽简约奢华。巨大的黑色幕墙前,只悬挂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林晚”。那张脸年轻、苍白,眼神空洞,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苏文清晚年的阴郁和疲惫。照片下方,簇拥着层层叠叠的白色马蹄莲和百合,像一片没有温度的雪原。
我作为“苏文清”,站在家属答礼区的最前方。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香奈儿套裙,衬得脸色愈发惨白,被旗袍立领折磨过的喉咙依旧隐隐作痛。胸口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花瓣冰冷。身边站着几个名义上的远房亲戚和苏文清生前的心腹高管,包括张律师和周哲。他们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哀戚,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整个会场,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评估着每一位前来吊唁者的身份、态度以及可能带来的影响。
来的人不少。商界名流,政要代表,合作方高层……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晃动。他们依次上前,对着“林晚”的遗像鞠躬,然后转向我,握住我的手,说着千篇一律的“节哀”、“保重身体”、“苏董请节哀顺变”。
他们的手掌或温热或冰凉,握手的力度或轻或重。那些目光,如同探照灯,带着审视、揣测、评估,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在我脸上逡巡。他们看的不是我,是“苏文清”,是文清资本这艘在风雨中飘摇的巨轮。他们的哀悼是给死者的,他们的算计,却全数落在活着的“苏文清”身上。每一道目光,都像无形的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我机械地点头,回应着毫无意义的客套话,脸上维持着苏文清式的、恰到好处的悲痛和坚强。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具躯壳内部早已空空荡荡,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母亲的灵魂消散了,以我的名义。而我,顶着她的皮囊,活在这虚伪的祭奠场上。
冗长的仪式终于接近尾声。哀乐低回,吊唁的人群开始有序地、低声交谈着退场。湿冷的空气灌进礼堂,带来一阵寒意。
就在我以为这场煎熬即将结束时,一直沉默地站在我侧后方的张律师,悄无声息地向前一步。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依旧是那种职业性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他手中拿着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袋。
“苏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能勉强听清,“遵照您母亲苏文清女士生前的委托,这是她指定在葬礼后,必须当面交给您的文件。属于遗嘱的一部分。”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母亲?苏文清?在“林晚”(也就是她自己)的葬礼后,指定交给“苏文清”(也就是我)的文件?这逻辑链条本身就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荒谬和寒意!
我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牛皮纸袋,冰冷而粗糙。张律师松手,文件袋落入我的掌心,带着一种不祥的重量。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迅速退后一步,重新融入阴影里,仿佛从未靠近过。整个交接过程快得如同一个错觉。
礼堂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工作人员在默默收拾。冰冷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巨大的玻璃穹顶。我攥着那个文件袋,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我,比身份互换那晚的惊骇更甚。这里面是什么?是她早已预见到今日结局的后手?是她留给这个冒牌货女儿的致命陷阱?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脚步虚浮地走向礼堂侧边一个无人的、被巨大绿植稍微遮挡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冰冷的湿气隔着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撕开了文件袋的封口。
里面只有薄薄的几页纸。
最上面一张,是打印的遗嘱正文,措辞严谨冰冷,无非是名下主要资产的分配方案,文清资本的股权安排等等,大部分都指定由“女儿林晚”继承,但需在“苏文清”的监管下行使权利——一个典型的、控制欲极强的苏文清式条款。
我快速翻过。遗嘱的最后一页,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明显有些年头的纸张。纸张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卷曲。
我屏住呼吸,指尖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颤抖,将它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张展开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老式的、边缘有些模糊的b超影像打印单。黑白的、模糊的影像上,可以辨认出一个孕育在子宫中的、极其微小的孕囊轮廓。旁边印着几行清晰的宋体字:
**姓名:苏曼(曾用名:苏文清)**
**检查项目:产科b超**
**临床诊断:宫内早孕**
**超声所见:宫内可见一孕囊,大小约1.8x1.5,囊内可见卵黄囊及点状胚芽,未见明显原始心管搏动。**
**超声提示:宫内早孕,约6周。**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检查单的右下角。
那里清晰地打印着检查日期:**1989年4月12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冰冷的空气凝固在肺里。一个名字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开——苏曼!母亲在婚前、在彻底成为“苏文清”之前,那个被尘封的、带着些许烟火气的本名!
1989年4月12日……妊娠六周……
我的出生日期是1989年7月15日!
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混乱的迷雾!
如果按这个时间推算……我应该在1989年11月左右出生!而不是7月!
“轰——!”
一个更恐怖的念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撞进我的脑海!我猛地翻回遗嘱正文,目光疯狂地扫视着,终于在不起眼的一处附件说明里,找到了那个被刻意忽略的、却在此刻如同鲜血般刺目的日期——苏文清(苏曼)的死亡证明开具时间:**1989年8月3日**。
8月3日!
1989年8月3日!
这张证明“苏文清”(苏曼)死亡的日期,竟然比我的出生日期——1989年7月15日——还要早了将近三个月!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如果她在1989年8月3日就“死”了,那我是谁生的?那个在1989年7月15日生下我的人是谁?那个一直以苏文清身份活到我三十二岁、几天前才在会议室倒下的人……又是谁?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灵魂仿佛被硬生生从这具名为“苏文清”的躯壳里抽离出来,又被狠狠掼入无底的冰窟。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在寂静的角落响起。是我手中紧握的黑色长柄雨伞,再也无法承受手指的痉挛和脱力,重重地砸在了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滚了几圈,停在脚边。
我僵立着,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雕像。手指死死捏着那张泛黄的b超单和冰冷的死亡证明复印件,薄薄的纸张在指尖剧烈地颤抖,发出窸窣的哀鸣。
窗外的冷雨,无声地敲打着巨大的玻璃,水痕蜿蜒流下,像一道道绝望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