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蜚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下赵高翔一人。他并未起身,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油灯将他沉思的身影拉得悠长,投在背后的墙壁上,随着火焰微微晃动。
朱晏棠……乐安公主……
这个身份像一道惊雷,在他心中炸响,余波阵阵,让他不得不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开始审慎地思考这桩婚事背后牵扯的千丝万缕。几乎是本能地,他脑海中浮现出关于明朝公主婚嫁的那些严苛制度——那是太祖朱元璋为防外戚专权而定下的、几乎刻入大明宗室骨髓的铁律。
“凡公主婚配,例选庶民子侄或低级武官子弟。驸马爷虽尊,然终身不得参政,不得握有实权,止食禄享爵,形同富贵闲人。”
这条祖制,如同一条无形的枷锁,旨在将皇家的女婿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杜绝任何凭借裙带关系干预朝政的可能。
明史上,多少驸马都尉空有尊号,却被圈养在京城华丽的府邸中,与帝国的军政大事彻底绝缘。即便是那些入选者,也多是民间俊秀或低级军官之后,身份地位与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实权将领相差悬殊。
而他赵高翔是什么人?是拥兵数万、控扼闽浙赣三省要冲、令清廷征南大将军博洛都寝食难安的靖朔侯!他的权势、他的军队、他未来的抱负,都建立在刀锋与实力之上,与那“不得参政”的驸马身份何其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一旦他尚了公主,成了名义上的“驸马都尉”,按照祖制,他这靖朔侯的兵权该如何处之?他麾下这些追随他浴血奋战的将士该何去何从?难道要他放弃一切,像那些被圈养的驸马一样,做一个空有头衔、无所事事的富贵囚徒?这绝无可能!这不仅是他个人的野望无法接受,更是对追随他的万千将士的背叛!
再者,公主外嫁(即便是嫁给臣子),亦有一套繁琐的礼仪规制,由礼部、内官监操办,动静极大,几乎无法隐瞒。在如今这天下动荡、消息灵通之际,他赵高翔若要明媒正娶乐安公主,消息根本不可能封锁住。
届时,他将立刻成为天下瞩目的焦点,清廷会如何反应?必然会将他视为必须铲除的、具有极强象征意义的目标,恐怕倾国之兵也会压向闽浙!而那些尚在观望的南明各方势力,又会如何看他?是奉他为正统?还是忌惮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尽管是公主)?内部是否会因此产生难以弥合的分裂?
这已不仅仅是一桩婚姻,更是一场凶险无比的政治博弈。
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仿佛在勾勒那无形的制度枷锁。他想起了朱晏棠那张清丽而坚韧的脸庞,想起了她阅读那些“奇思妙想”材料时眼中闪烁的求知光芒,想起了她字里行间含蓄却真挚的关切……抛开身份,她是他欣赏、甚至可说是心动的女子。乱世之中,能得此红颜知己,本是幸事。
可这身份……这该死的、尊贵无比却又沉重无比的公主身份!
“若她只是唐晏珠,该多好……”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他唇边溢出。若她只是那个普通的官宦女子,他们的结合将简单得多,不会有这许多牵扯国本、关乎势力存亡的顾虑。
内心仿佛有两个声音在激烈争辩。一个声音冷静而理智,提醒他身为统帅的责任,警告他这桩婚姻可能带来的巨大政治风险和对现有权力结构的冲击,劝他应以大局为重,甚至……考虑放弃。另一个声音则带着情感的温度,诉说着那份难得的相知与情愫,认为真情不应被冰冷的制度所束缚,或许……可以找到一条两全之路?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推开窗户,任由带着寒意的海风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沉闷。夜空如墨,繁星点点,如同这乱世中无数双注视着这里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决定,不仅关乎个人情感,更将深刻影响他麾下势力的未来走向,甚至可能改变东南抗清的局面。这不仅仅是一次情感的抉择,更是一次关键的政治决断。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凝视着黑暗中的海面,喃喃自语,“但打破这数百年的祖制,需要何等的力量与契机?我又该如何……既不负她,亦不负这跟随我的万千将士?”
内心的纠结,如同窗外深沉的海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冷静地权衡,也需要……与那位身处风暴中心的公主,开诚布公地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