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福宁的街巷,唐晏珠的心绪却远不如步履那般平稳。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这大半年颠沛却奇特的旅程。
自苏州城那个危机四伏的夜晚,她主动现身,投效于赵高翔军中,言明家破人亡、矢志抗清,她的命运便与这个年轻的将领产生了交集。
辗转福州,最终安顿于此福宁根基之地,她一直默默协助王秀楚先生处理繁杂政务,以其过人的记忆与缜密思维,将千头万绪的事务梳理得井井有条。这不仅是报救命之恩,亦是她内心深处一种不自觉的证明——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之人,即便身在难中,亦有价值可言。
她身份特殊,血脉中承袭的尊贵与现实的流离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夜深人静时,她常想起大明开国孝慈高皇后马氏。那位贤后,于草创之际辅佐太祖,抚慰将士,教养诸王孤儿,以其仁德与智慧,奠定一代宫闱典范,堪称母仪天下楷模。
马皇后的身影,是她隐秘心中的灯塔,是她在这乱世中渴望效仿和追寻的榜样。她不甘只做一朵依附的莬丝花,她渴望能如马皇后般,有所建树,抚育英才,安定人心。奈何皇家的规矩....皇家女儿嫁人有严格的规矩。
一路行来,她冷眼观察着赵高翔。看他如何于万军之中沉着指挥,看他如何与士卒同甘共苦,更听他发表过许多迥异于常人的“高论”(详见第三十六章)。
他谈“民为邦本”,非止于口号,而是切实推行;他言“开启民智”,不拘一格,甚至及于工匠、孩童。这些思想,与她自幼所习的圣贤之道内核相通,却又显得更为开阔、务实,充满了一种她未曾见过的活力。
不知不觉间,那份探究的好奇,已悄然在少女心中埋下了种子。一个女子若开始对一个男子充满了好奇,那便是芳心暗许的初兆。
而后,赵高翔将一摞亲手编写的孩童启蒙教材交到她手中,嘱她教导黄雷、婉儿等孩子。当她怀着些许疑惑翻开那些书册时,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这并非她想象中的经史子集,而是分门别类,标着奇特的名称:物理、化学、算术、自然科学。
教材中的内容更是光怪陆离,却又与生活息息相关,充满了引导与诘问:
它用常见的茶壶烧水举例:“水沸则壶盖跳动有声。若换一巨釜,上覆铁砧为盖,此铁砧能否自起?”
它探讨火药的奥秘:“火药为何能爆?粉状火药与颗粒火药,其效孰优?缘由何在?”
它审视铁器的差异:“同是铁器,何以有脆韧利钝之分?其根源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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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看似平常,她却从未深思过的问题,如同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那些翔实的说明,层层递进的推演,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这天地万物运转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一条条简洁而有力的规律,而非全然是“天意”或“匠人秘术”。
赵高翔的形象,在她心中愈发神秘而深邃。他不仅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更像是一个洞察世间奥秘的智者。这份渊博与奇思,让她对他的好奇与钦佩,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再后来,赵高翔挥师北上江西。离别时,她混在送行的人群中,远远望着那风骨凛然的背影,心中涌起的是难以名状的牵挂与祈愿。
那些日子里,她依旧沉静地处理事务,耐心教导孩童,但每一份从前线传来的消息,都牵动着她的心弦。
直到广信大捷、阵斩虏酋的喜讯传来,她才仿佛卸下了心头巨石,在无人的角落,轻轻抚平了因紧张而攥得发白的指尖,一抹真心的、带着释然与骄傲的笑意,悄然绽放在唇边。
然而,捷报带来的喜悦退去后,是更深的孤寂涌上心头。国破家亡,骨肉离散,如今连最可依赖、亦师亦友的王秀楚先生也已奉调远赴广信。
在这看似安稳的福宁,她虽受人礼遇,却如同无根浮萍,飘摇不定。满腹的心事,对身份的隐忧,对未来的迷茫,还有那悄然滋长、却无处安放的情愫,交织成网,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化作一声幽幽叹息。
她不知黄老将军此番相召具体为何,但冥冥中感觉,或与那人有关。心湖之中,不免漾开圈圈涟漪,有期待,有忐忑,亦有几分女儿家难以启齿的羞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迈步走进了靖海侯府那略显沉重的大门。无论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她都需以马皇后般的从容与智慧去应对,这或许,就是她的命运转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