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公乃朝廷钦使,持节犒军,代表的是陛下,是大明朝廷!他们……他们怎敢?!前方将士在流血,这些蠹虫却在自毁长城!如此行径,与禽兽何异?与资敌何异?!”
他愤怒,不仅因为此举彻底践踏了君臣大义,破坏了本就脆弱的抗清联合阵线,更因为他深知这十万两白银对如今财政捉襟见肘的隆武朝廷意味着什么!陛下省吃俭用,千方百计筹措这点家底,却落得如此下场!
这桩恶性事件,也让赵高翔的目光不得不再次投向那个与福州朝廷并立,却混乱不堪的鲁监国政权。
据多方探报,鲁监国朱以海麾下,并非没有忠勇之士。去年,大将方国安、王之仁等部曾渡钱塘江,配合义军一度收复富阳、于潜,甚至兵锋直指杭州城下,虽最终被清浙闽总督张存仁击退,斩获其子方士衍,但也曾让鞑虏震动。朱以海为此晋封方国安为越国公、王之仁为兴国公,筑坛拜将,寄予厚望。
然而,去年十二月的那场倾力一击——鲁监国亲赴西兴劳军,限期渡江攻取杭州——却遭到了惨败。方国安、马士英、王之仁派出的两万多大军,在杭州城下被张存仁、朱马喇等清将分路击溃,被俘将官多达数十员。此战之后,鲁监国军队的锐气似乎被彻底打掉了,转而龟缩于钱塘江东岸,凭借天险苟安。
内部的腐败与混乱更是触目惊心。查继佐在给鲁监国的奏疏中痛心疾首地指出:“各镇将领养尊处优,军心极不可靠,还经常发生内部争斗,完全没有军队纪律可言。米价飞涨,财力耗尽,民心动荡……可满朝官员却依旧懈怠散漫,粉饰太平!”
更为荒唐的是,为了笼络人心,与福州隆武朝廷抗衡,鲁监国滥施名器,官职混乱到了极点。“武将动不动就自称将军、都督,文官自称都御史、侍郎,三品以下更是随便乱叫。江湖游手好闲之徒,也伪造印信,贩卖官爵!” 而隆武帝朱聿键为了分化拉拢,也对浙东文武秘密封官许愿,鲁监国则针锋相对地“挖墙脚”……两个并立的明室政权,竟将宝贵的精力耗费在了如此令人扼腕的内斗之上!
“陛下在福州内外交困,何腾蛟虚与委蛇,郑芝龙首鼠两端,如今这鲁监国更是……自毁长城,形同匪类!” 赵高翔走到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心中充满了无力与愤懑。陆清源之死,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南明势力内部难以根除的顽疾:党争习气、军阀割据、目光短浅、纪律败坏!
他深知,自己虽然在江西打开了一片局面,但身处这样一个大环境下,犹如在沼泽中前行,四周皆是看不见的泥潭与暗流。清军的压力来自正面,而内部的腐蚀与掣肘,却可能从任何意想不到的方向袭来。
“传令下去,”赵高翔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决绝,“加强与我方接壤的浙西地区警戒!凡有鲁监国政权兵马靠近,务必严加盘查,没有陛下明旨或本侯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放入!同时,将此间情状,详细具文,密奏陛下!”
就在赵高翔于江西为“剃发”难民焦心,为鲁监国政权愚蠢杀害钦使陆清源而震怒之际,来自南方广西的一场刚刚平息不久的宗室内乱,其后续波澜也传到了广信,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隆武朝廷看似获得大胜、实则更加虚弱不堪的窘境。
这便是靖江王朱亨嘉之乱。
早在去年,赵高翔刚刚在福州获得隆武帝任命,整军北上之际,远在广西的靖江王朱亨嘉便趁着天下大乱、伦序不明的时机,悍然自称“监国”,置远支的隆武帝于不顾,企图割据两广。这无疑是给本就脆弱的南明抗清大局,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
幸而,两广总督丁魁楚、思恩参将陈邦傅等官员深知大义,迅速发兵平叛,于隆武二年二月,将擒获的朱亨嘉及其核心党羽杨国威、顾奕、史其文等人,派马吉翔押送至福州。
消息初至广信时,赵高翔还曾略感欣慰,觉得朝廷总算能肃清内部,一致对外。然而,后续传来的处置细节,却让他嗅到了更深层次的不安与无奈。
隆武帝对此事的处理,可谓慎之又慎,甚至显得有些束手束脚。他先是下令:“命锦衣卫王之臣用心看守,不得有任何疏忽。还敕令刑部侍郎马思理妥善安置靖江王(朱亨嘉),要斟酌商议妥当。所编撰的《靖案》(记录靖江王叛乱的案卷)赶紧颁布,在福建的宗室亲王、郡王,都要发表意见上奏,以让天下万世信服,既不可草率,也不许拖延。”
这道诏书,充满了帝王心术和现实考量。朱亨嘉毕竟是太祖侄儿朱文正的后裔,身份尊贵,处置不当,极易引发其他宗室的兔死狐悲之感,甚至给清廷和鲁监国以口实。隆武帝需要走足程序,让宗室亲王们“背书”,以彰显此举的“公正”与“无奈”,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拖到同年四月,在获得了足够的“舆论支持”后,最终的处置才下达:“把靖江王(降为庶人)安置在连江,敕令奉新王严加管束,不许他见任何人、传任何话。” 这看似是软禁,给了朱亨嘉一条生路。
然而,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很快显露无疑。不久后,“命掌管锦衣卫事务的王之臣将其缢杀,对外谎称突发疾病而死。” 同时,在闹市公开处决了杨国威、顾奕、史其文等主要从逆者。
此举固然消除了内部一大隐患,但也彻底暴露了隆武帝地位的不稳固和手段的不得已。 他需要以这种不公开的、近乎阴暗的方式,来处置一个公然挑战其权威的宗室,既要达到目的,又要维护皇室表面上的体面与和睦,其内心的挣扎与现实的逼仄,可见一斑。
而接下来的封赏,更是将这种窘迫体现得淋漓尽致。为酬答平乱之功,隆武帝加封丁魁楚为平粤伯,陈邦傅为富川伯,并给予极高评价。尤其在给丁魁楚的诰敕中,他竟然写道:“你既有接到诏令后拥戴朕的大志,又有迅速平定逆寇的大功。王守仁(王阳明)在明朝全盛时期,也没有拥戴君主的功绩,把你和他相比,你的功劳还要更大。”
将丁魁楚之功凌驾于平定宁王之乱、心学大师王阳明之上! 这过于夸张的赞誉,连远在江西的赵高翔听闻后,都感到有些愕然,随即化为一声叹息。
他明白,这绝非陛下本意,而是极度渴望得到手握重兵、远在岭南的丁魁楚等人实质性支持的迫切心情使然。 陛下手中能打的牌太少了,郑芝龙跋扈,何腾蛟虚应,鲁监国掣肘,他只能不惜名器,竭力拉拢任何可能支持他的地方实力派。
“内有不遵号令的宗室作乱,外有跋扈拥兵的郑氏、虚与委蛇的何腾蛟,再加上一个自行其是、混乱不堪的鲁监国……陛下这皇帝,当得真是……内外交困,举步维艰啊。”赵高翔放下来自福州的邸报,心中沉甸甸的。
他越发感觉到,自己虽然在江西打出了一片天地,看似风光,实则如同航行在一片充满暗礁与漩涡的混乱海洋中。隆武朝廷这艘本就破旧的大船,正在四处漏水,他能依靠的,最终或许只有自己麾下这支历经血火锤炼的军队,以及脚下这片刚刚开始经营的土地。
纷至沓来的坏消息——鲁监国杀使、朱亨嘉之乱、朝廷的窘迫——非但没有让他气馁,反而更加坚定了他必须尽快壮大自身,打造出一块真正稳固、不受外界过多掣肘的根据地的决心。 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在这乱世中立足,才能在未来可能到来的更大风浪中,保住这来之不易的抗清火种,甚至……逆天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