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流民之中,最让赵高翔牵挂的,便是那几十个孩子。其中年纪最小的小婉儿,如今怕是正跟着刘叔在院子里认字。他想起初遇这些孩子时的场景:有的是扬州城逃亡路上和难民一起的,有些是在苏州城缩在破庙里瑟瑟发抖没人养活的。也有苏州城里的乞儿,小婉儿更是自己在扬州城带来的。那是是他将这些孩子收拢起来,托付给细心周到的刘叔照料。
如今刘叔每日都会教孩子们识文断字,教他们辨认农作物与草药,傍晚还会带着他们在安置点附近散步,讲些古今忠孝的故事。唐小姐也常常和刘叔一块照顾孩子。
上次去看他们时,他瞧见小婉儿正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一笔一划格外认真;几个男孩则围在刘叔身边,听他讲岳飞抗金的故事,眼中满是崇敬。看着孩子们脸上渐渐褪去的惶恐,多了几分孩童应有的天真,赵高翔便觉得心中一暖——这些孩子是乱世中的希望,今日悉心教导,他日或许便能成为支撑基业的栋梁。
宣纸依旧空白,可赵高翔心中的脉络已愈发清晰。王秀楚的文才、工匠们的技艺、流民们的人心、孩子们的未来……这些便是他眼下握在手中的筹码。虽不算丰厚,却足够让他在这乱世中寻得一线生机。
他重新提笔,在宣纸上重重写下“福宁”二字——翁之琪与王柱正在那里经营,既有现成的兵马,又有可开垦的土地,远离福州的权力漩涡,正是建立根据地的绝佳之地。紧接着,他又在旁边写下“浙闽赣山区”,那里山高林密,清军势力尚未深入,亦可作为日后发展的退路。
笔尖悬停,赵高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唐晏珠的话犹在耳畔,郑芝龙的野心、隆武帝的无奈、浙东的纷争,都在提醒他: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唯有尽快跳出福州这个泥潭,在福宁或浙闽赣山区站稳脚跟,将手中的筹码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实力,才能真正实现驱逐鞑虏的抱负。
“扎根、经营、自强……”他低声自语,将宣纸折好收入怀中,起身走向门外。暮色已至,福州城的灯火渐次亮起,却照不亮潜藏的危机。但赵高翔心中已然有了方向,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步步为营,将这规划变为现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赵高翔在福州于权力场中小心翼翼布局之际,
他派出自己的心腹干将要去营救的关键人物——陈子龙,正以其独特的身份和方式,在另一条更为艰险的战线上奋力前行。
要理解陈子龙此刻的抉择与行动,便不得不回溯其不凡的出身与风骨。
陈子龙,字卧子,号大樽,南直隶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他并非寒门子弟,其家族虽祖上务农,但至其父陈所闻一代,已通过科举显达。陈所闻乃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进士,官至刑部、工部郎中,不仅以文学名噪江南,更难得的是其一身正气。因反对魏忠贤阉党专权,他毅然告病归乡,闭门读书,将满腹经纶与铮铮铁骨尽数传授于子。平日里,父子二人常促膝长谈,剖析朝局邪正,明辨是非曲直,这深深塑造了陈子龙早期的家国情怀与批判精神,使其绝非寻常只知吟风弄月的文人。
真正做到了:国事家事天下事 事事关心!
陈卧子,少年早慧,才华横溢,年仅二十一岁便与夏允彝、徐孚远等志同道合之士共创“几社”,与复社呼应,倡导“经世致用”之学,名动东南。后中进士,却因明末政局混乱,未能即刻大展抱负。
弘光元年(1645年), 南京小朝廷建立,三十七岁的陈子龙因声望与抗清主张被起用为兵科给事中。怀抱一腔热血,他欲挽狂澜于既倒,在短短五十天内,连上三十余道奏疏,内容直指时弊核心:从筹饷、练兵到“防江之策”(力主加强长江水师防线),言辞恳切,计划周详。
他更毫不避讳地弹劾权奸马士英、阮大铖“窃弄威福”,痛心疾首地警告:“今人情泄沓,无异升平之日,清歌于漏船之中,痛饮于焚屋之内!”然而,他的忠言逆耳,在醉生梦死的弘光朝廷中激不起半点涟漪,反遭排挤。
马士英、阮大铖什么货色,怎么能让他好好过?于是各种排挤、冷处理等都来了。
心灰意冷之下,陈子龙愤而辞官,返回松江故里。其短暂的南明中枢仕途,以悲壮的失败告终。
旋即,弘光政权覆灭,清军铁蹄南下。松江府岌岌可危。陈子龙并未沉沦,即刻与挚友夏允彝、以及明兵科给事中沈犹龙等遗臣义士联络,于松江再度起兵抗清。
他被公推为监军,凭借其声望,短时间内招募舟师数千人,结营于泖湖,与松江府城形成犄角之势,试图挽回家乡。然起义仓促,缺乏粮饷,士卒多为民勇乡兵,纪律涣散,面对李成栋麾下久经战阵的精锐清军,以及清朝带领的蒙古兵等,陈之龙虽浴血奋战,终难抵挡。松江城陷,起义失败,夏允彝悲壮自沉殉国。
此际,陈子龙本也欲追随挚友于地下,但家中尚有年逾九十的祖母需要奉养,孝道如山,他不得不强忍悲痛,隐匿行踪,辗转于峰泖之间的水网密泽中,内心饱受国仇家恨与生存压力的煎熬。一度,他甚至计划遁入空门,于水月庵出家为僧,以此作为掩护,再图后举。
恰在此时,苏州被一支名为“赵高翔”的明军将领袭占的消息传来! 这如同黑暗中的一丝火光。尽管对武人素有文人式的审慎甚至些许轻慢,但赵高翔能于虏焰正炽之际夺取苏州,无疑证明了其胆略与能力。陈子龙当即决定,改变计划,携数十名忠心家丁、义从,冒险前往苏州投效。
说是投效,于陈子龙心中,更倾向于“联合”。他仍保有士大夫的矜持与身为几社领袖、前任兵科给事中的身份认知。他认可赵高翔的抗虏行动,视其为可合作之力量,但内心深处,未必完全将其视为可托付之主公,或多或少仍存有对一介“武夫”的审视距离。然而,赵高翔对其热情接待,并委以“联络太湖义军”的重任,却真正搔到了他的痒处,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此事非他莫属!其一,他名满东南,太湖区域的许多义军头领、乡绅子弟皆闻其名,甚至与其有旧;其二,他精通舆地,对太湖水域、沿岸州县了如指掌;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他坚信唯有整合各方力量,方能成事,此事正中其“经世致用”之下怀。
赵高翔拨付给他近500精兵,有两个分别叫赵勇和郭六斤的把头带领,本来以为赵高翔不会安排自己独立带兵,或者给他拨付兵马,毕竟乱世,有兵就是王,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而然赵高翔的做法,很让他以外不但给了兵马、船只,而切并不是所谓大将带领,也就是说,给自己的兵马,完全可以听从自己的命令。听到赵勇的名字,起初陈子龙以为是赵高翔的亲属,后来才知道,赵勇只不过是赵高翔逃撤退路上收拢的溃兵。
陈子龙现在也知道了,虽然他是兵科给事中,但是真正打仗或者论武力,他确实差点意思。松江之战,陈子龙与夏允彝、沈犹龙等在松江起兵,军号“振武”,任监军。他率部誓师抗清,集结数万民众,试图恢复江南。八月三日,松江城被清军攻陷,沈犹龙战死,夏允彝投水殉国。
事情只靠热血是不行的,专业的军人,虽然很多都比较粗鲁,但是打仗不就是粗鲁、残暴的事情吗?
赵高翔的信任与委托,瞬间赢得了他的极大好感,使他暂时放下了那点文人的矜持,全身心投入到这项艰巨而重要的使命中。
离开苏州后,陈子龙立即行动起来。他首先联络了仍在太湖区域活动的挚友徐孚远(几社创始人之一),以及弟子夏完淳(夏允彝之子,少年天才,同样矢志抗清)。通过他们原有的关系网络,逐步接触太湖上的各股力量。
太湖区域,情况异常复杂。义军来源五花八门:
1. 原明军溃散官兵: 如吴志葵、黄蜚等部被打散后流入太湖的残部,有一定战斗力,但军纪涣散,缺乏统一指挥。
2. 地方乡兵义勇: 为保家乡自发组织的武装,如吴江举人吴易(字日生)领导的“白头军”,士气高昂,但缺乏实战经验和装备。
3. 江湖水豪、绿林好汉: 原本就在太湖讨生活的匪寇或私盐贩子,如赤脚张三、毛二、柏相甫等部,水性极好,熟悉地形,骁勇剽悍,但难以约束,动机复杂。
4. 心怀故明的士绅领导的武装: 如原明兵部职方司主事吴昜(与吴易非一人)、参将鲁之玙等,有一定号召力和组织能力。
陈子龙凭借其声望、口才和一片赤诚,乘坐一叶扁舟,出入于烟波浩渺的太湖各岛、港汊、芦苇荡,周旋于各色头领之间。他时而慷慨陈词,痛陈国仇家恨,激发义士们的忠义之心;时而剖析利害,指出唯有联合方能生存壮大,避免被清军各个击破;时而又需耐心调解各股势力之间的旧怨和新仇。
过程绝非一帆风顺。有的头领慕其名而尊其言,如吴易,对陈子龙颇为敬重,愿意听从协调。但更多则是疑虑重重,或桀骜不驯者。那些水豪匪寇,更是看重实际利益,对空泛的大道理兴趣寥寥,他们更关心能否得到粮饷器械,能否在联合后保持独立性。
陈子龙常常陷入这样的困境:白天刚说服一两股义军同意协同行动,夜晚就传来他们因劫掠分赃不均而内讧的消息;好不容易约定共同出击某处清军据点,却因各部步调不一、互不信任而贻误战机,甚至反遭清军埋伏。
清军巡抚土国宝、总兵李成栋也绝非庸才,他们不断派出细作渗透,分化瓦解,同时调集兵力,对日渐活跃的太湖义军进行残酷的“清剿”。环境极其险恶,陈子龙时常风餐露宿,时刻面临被捕的危险。
但他从未放弃。也没忘记,赵高翔前期交代的,有什么问题可以秘密联系苏州城的韩虎。他不断写信给赵高翔,汇报联络进展,请求尽可能支援些钱粮军械(哪怕只是杯水车薪),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持。他知道,自己正在编织一张巨大的网,一张虽然脆弱却可能汇聚成燎原之火的反清义士之网。他的身影,青衫磊落,穿梭于湖光山色与血火硝烟之间,成为了凝聚太湖抗清力量的一面精神旗帜。
而他并不知道,赵高翔派出的接应之手——张应祥与李猛,正率领着一支精锐,劈波斩浪,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和一场及时的救援,即将在这湖荡深处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