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浩渺的江面染得一片凄艳。赵高翔的船队,如同受伤的巨兽,拖着沉重的身躯,远离了那片依旧被浓烟与火光笼罩的地狱——嘉定。
来时五千壮士,归时却多出了数百名惊魂未定、啼哭不止的难民,以及船舱内横七竖八躺着的、痛苦呻吟的伤兵。甲板上、船舷边,血迹斑斑,来不及仔细清洗,空气中混杂着血腥、硝烟和难民身上的污浊气味,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赵高翔站在旗舰船尾,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的铠甲上满是血污和烟尘,握刀的手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嘉定方向,尽管早已看不见城墙,只有天际那一抹不祥的暗红,证明着那里正发生着何等惨剧。
王柱和李狗儿默默守在他身后,同样沉默。李狗儿的手臂受了刀伤,草草包扎着,渗出血迹。方才那一场短暂而激烈的接战,他们虽然救下了一些人,但也亲眼目睹了更多来不及施救的百姓倒在清军的屠刀之下,目睹了麾下熟悉的弟兄为了掩护撤退而永远留在了那片血土之上。
一种无力的悲愤和深沉的哀伤,笼罩着整支船队。
赵高翔的目光扫过李狗儿草草包扎、仍在渗血的胳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方才在嘉定河岸边的短促接战,其激烈和凶险程度,远超以往任何一次遭遇。
清军的战斗力,尤其是其核心的满洲兵和那些久经战阵的汉军旗降兵,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他之前对付的多是刘良佐部下那种军纪涣散的溃兵或者地方守军,而这次,他们真正撞上了李成栋麾下的主力硬骨头。
当时,李狗儿作为军中神射,第一时间就抢占了河滩边一处稍高的土堆,张弓搭箭,如同死神点名。
“咻!”一箭破空,一名正举刀砍向老妇的清军(看辫子和盔甲,似是真满洲兵)应声倒地,咽喉被精准洞穿。
“咻!”第二箭,一名嗷嗷叫着冲在最前的降兵(穿着原明军号衣)被射穿眼眶,扑倒在地。
“咻!”第三箭,又一名试图组织小队包抄的降兵头目被射中心窝,当场毙命。
李狗儿面色冷峻,箭无虚发,短短片刻便连毙三人,极大地缓解了明军登陆初期的压力,也引来了清军的注意。
然而,清军的反应速度和配合默契,远超预料。
几乎是李狗儿第三箭刚离弦,对面就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只见四五个分散开的清军弓箭手(其中两人明显是满洲鞑子,弓大力沉;三人是降兵,动作也极娴熟),几乎同时停止了漫无目的的抛射,齐刷刷地将目标锁定了他这个突出的火力点!
他们没有犹豫,没有各自为战,而是在一声简短的命令下,几乎同时开弓!
数支重箭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从不同角度,又快又狠又准地直奔李狗儿而来!覆盖了他可能闪避的几乎所有空间!
李狗儿瞳孔骤缩,他凭借猎手般的本能和过人的反应,猛地向侧后方的半截枯树后翻滚躲闪。
“咄!咄!咄!”三支箭狠狠钉入他刚才站立位置的泥土里,箭羽兀自颤抖不停!
但第四支箭,来自一个满洲鞑子的冷箭,角度极为刁钻,预判了他的躲闪路线,如同毒蛇般追噬而至!
尽管李狗儿尽力扭身,那支破甲重箭还是擦着他抬起格挡的手臂外侧飞过!箭簇锋利的倒钩和巨大的动能,瞬间撕裂了他的皮肉和袖子,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若非他闪避及时且用臂膀挡了一下,这一箭恐怕已经洞穿了他的胸膛!
剧痛传来,李狗儿闷哼一声,硬弓几乎脱手,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死死咬住牙,靠着枯树掩护,才没被紧随而来的第五箭射中。
这就是清军的可怕之处!赵高翔心中凛然。他们个人勇武或许有高下,但整体的战术素养、临阵的配合、弓箭的犀利狠准、以及那种发现威胁立刻集中优势兵力远程清除的果断狠辣,远非自己这支拼凑起来的队伍可比。
李狗儿这样的神射手,一对一甚至一对三都未必吃亏,但在清军有组织的集火打击下,几乎瞬间就受了重伤,失去了持续输出的能力。这还只是小规模的遭遇战,若是万军阵前,八旗铁骑漫山遍野冲锋而来,万箭齐发,那又是何等恐怖的景象?
“建奴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这句在明军中风传已久、带着绝望和恐惧的话,此刻如同冰水般浇在赵高翔的心头。他现在面对的,又何止一万?是数万甚至十数万挟大胜之威、装备精良、战术凶狠的虎狼之师!
自己这五千人马,很多还是苏州新降之卒,打打顺风仗或许还行,真要正面硬撼李成栋那三万杀红了眼的百战老兵,或者尼堪的八旗精锐,无异于以卵击石。方才救人之战,若非凭借一股血气和水师掩护,恐怕损失会更大,甚至被缠住就脱不了身了。
现实冰冷而残酷。他知道历史,知道嘉定的结局,但他改变不了。他能做的,就像今天这样,从地狱边缘,拼尽全力,抢回几百条性命。这,就是他现在能力的极限。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混合着对牺牲将士的悲痛、对遇难百姓的愧疚,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不能倒下,更不能犹豫。
他看了一眼脸色因失血而有些苍白的李狗儿,沉声道:“狗儿,好好养伤。”然后,他的目光扫过王柱、翁之琪、张应祥等一众将领,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
就在这时,林锐派出的哨探快船飞速返回,带来了更令人窒息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