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钦命参将赵谕苏州士民告示》
照得:
鞑虏肆虐,神州板荡。嘉定惨变,闻者泣血;江阴孤忠,感天动地。本将奉天倡义,暂据吴门,非为割据自雄,实欲抗虏保民,存我华夏衣冠。
然今:
虏酋多铎,挟重兵虎视金陵;叛将成栋,屠嘉定豺狼横行。顷接飞骑探报,嘉定遗民犹在血泊中哀嚎待援,忠魂未远,岂忍坐视?
本将决意:
亲率敢死之士,星夜东进,疾驰嘉定!此行非为浪战,乃欲:
一、 剿杀残虏,收敛遗骸,安殉难之英灵;
二、 搜救生民,拔之水火,存江东之元气。
亦为:
大军离境,苏州暂虚。或可使虏酋知我志在救民,不在争地,或可稍缓其锋镝,免使锦绣吴门,复成扬州、嘉定之炼狱!此乃不得已之断腕存躯之策,非畏战也,实惜民也!
坦言:
本将兵微将寡,力有未逮。固守孤城,终难持久,徒陷满城生灵于绝境。今移师外线,寻机歼敌,乃为更大之图存。
告我苏州忠义士民:
今日之退,只为明日之进!赵高翔及麾下将士,必与虏寇血战到底!他日整军经武,实力稍充,必旌旗西指,再复苏州,以雪前耻!
有志之士:
若怀抗虏之志,可速往太湖沿岸,寻我义师联络之处(皆有暗记),共襄义举!若身有牵绊,亦可谨记此仇此恨,暂隐形迹,保全有用之身,待我王师重返之日,再效全力!
凡我士民:
务各安生业,慎守门户。虏至若迫,可暂曲忍,然心中汉魂不可泯灭!衣冠之根不可断绝!待我归来,再整河山!
勿谓言之不预也!
弘光元年 七月初五
大明参将 赵高翔(钤印)
这份告示,语气沉痛而坦诚,既说明了救援嘉定的紧迫性和正义性,也直言不讳地承认了自身力量的不足和撤离以避免苏州遭劫的现实考量,最后更是给出了明确的希望和后续联络的渠道。它没有掩盖困难,也没有空许承诺,反而有一种悲壮的真诚。
很快,这些告示被贴满了苏州城。识字的人围拢着,大声念诵着,人群寂静无声,只有压抑的啜泣和偶尔爆发出的怒吼。许多人看着船队远去的方向,默默握紧了拳头。告示上的内容像野火一样在城中流传,恐慌依旧存在,但一种复杂的情绪——理解、悲愤、期待、以及深深的无奈——开始取代纯粹的恐惧。
赵高翔并不知道这份告示能起到多大作用,但他做了自己能做的。此刻,他收回目光,望向东方水天相接之处,那里,嘉定的烽烟似乎更加清晰了。
“加速前进!”他沉声下令。
船帆鼓胀,橹桨齐动,庞大的船队劈波斩浪,载着五千壮士,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片血与火交织的土地,驶向未知的命运。
暮色四合,将苏州城外临时营地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赵高翔独立于简陋的帅帐之外,晚风吹动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色儒衫,下摆被气流掀起,如同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帐外巡逻士卒的甲叶摩擦声、远处篝火的噼啪声、偶尔传来的战马嘶鸣,这些本该彰显军旅生气的声响,此刻却像细密的鼓点,一声声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冰凉的触感让混沌的思绪稍稍清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北方——那个名叫嘉定的方向,那里正盘踞着一头名为李成栋的猛虎。
整整二十七天了啊......赵高翔望着天边残月,口中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晚风吞没。穿越到这个风雨飘摇的南明弘光元年,已经快一个月了。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感受着掌心老茧带来的粗糙触感——这是这具身体原主留下的印记,一个在边军摸爬滚打多年的普通百户所拥有的、属于武者的证明。得益于这份,他才能在扬州城外那场混乱的溃兵潮中活下来,甚至凭借远超这个时代的格斗技巧,伏击了同样在逃亡的参将卢彪。
但每当夜深人静,前世作为的记忆便会如潮水般涌来,与今生赵高翔的身份激烈碰撞。他清晰地记得,前世的自己是江南某重点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辅修工商管理的履历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谈资——那个经营着一家中型电子配件公司的中年男人,总拍着他的肩膀说:阿翔啊,爸这辈子就这点家业,以后都要靠你撑起来。那时的日子,是窗明几净的图书馆、咖啡店里与女友林薇的窃窃私语、周末和球友在绿茵场上挥洒汗水......家庭和睦,学业有成,爱情美满,标准的小康生活模板,安稳得像一潭平静的春水。
怎么就到这儿来了呢?他猛地一拳捶在身旁的老槐树上,树皮的碎屑簌簌落下。树干的坚硬反震得他指骨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股荒诞感带来的冲击。历史系的课程让他对明末清初的这段历史了如指掌,从万历怠政到萨尔浒之战,从崇祯煤山自缢到弘光朝廷的联虏平寇,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场关键战役都烂熟于心。他甚至能背出《明史·流贼传》里对李自成的描述,能分析出南明诸政权覆灭的制度性根源。可那又如何?书本上的铅字是冰冷的,远不及此刻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与腐臭味来得真实。
他曾无数次在深夜幻想过穿越的剧本——若是能成为崇祯皇帝,定要痛斥东林党误国,破格提拔孙传庭、卢象升;若是能做个手握兵权的藩王,便要整军经武,在江南打造铁壁铜墙;再不济,当个富甲一方的盐商,也能在乱世中保全家人。可现实却给了他最残酷的玩笑:一个靠偷袭俘虏敌将才勉强凑出三百残兵的空头将军,顶着个从卢彪那里骗来的副总兵头衔,在这南明小朝廷里,连获得正统册封的资格都没有。
开局一个碗,装备全靠打......古人诚不欺我。赵高翔自嘲地勾起嘴角,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他比谁都清楚,在这个朱姓为尊的时代,没有皇室血脉作为号召,即便拉起再大的队伍,也难逃乱臣贼子的骂名。史可法困守扬州时,不正是因为南明内部藩镇割据、互不统属而孤立无援?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仿佛穿越时空感受到了扬州十日的炼狱之火。
将军,夜深露重,还是回帐歇息吧。亲卫队长周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关切。这个从卢彪旧部中收服的汉子,此刻正捧着一件厚实的棉甲,目光中满是敬畏。在他眼中,这位年轻的赵将军既是能单手掀翻战马的勇士,又是能随口说出兵者诡道也的智者,却不知他敬畏的对象此刻正被恐惧啃噬着内心。
赵高翔接过棉甲披在肩上,暖意顺着布料蔓延全身,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他转过身,望着周猛棱角分明的脸庞,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周猛,你跟过卢参将,觉得李成栋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猛闻言打了个激灵,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将军,那李成栋可是高杰麾下第一猛将!当年跟着高杰从陕北杀出来,闯过南直隶,打过湖广,手上少说也有上万条人命。听说他使一把八十斤的鬼头刀,上阵时喜欢赤膊冲杀,活脱脱一头下山猛虎......
猛虎么......赵高翔低声重复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棉甲上粗糙的针脚。卢彪被擒后,为了活命,将自己所知的军情和盘托出——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嘉定,此刻正被李成栋的五千精锐围困。而自己,这个靠着几本历史书和现代格斗术唬人的冒牌将军,即将带着三百连像样盔甲都凑不齐的乌合之众,去挑战那头猛虎。
荒谬感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想起前世在大学军事爱好者社团里的争论,那时他曾侃侃而谈现代战争与古代战争的指挥差异,引用《孙子兵法》的五事七计,分析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可当真正的战争阴影笼罩在头顶时,那些理论知识突然变得苍白无力。打架?他前世练过散打,这具身体又继承了武将的勇武,单挑或许不惧任何人。可打仗呢?
打架是两个人的事,打仗是上千人的命啊......赵高翔望着营地中央那面临时赶制的字大旗,旗杆在夜风中微微摇晃,仿佛随时可能折断。他想起解放军军史里对胡宗南的评价:志大才疏,最多配当个团长。想起韩信对刘邦的论断:陛下不过能将十万。这些曾经作为谈资的历史评价,此刻像重锤般砸在他心上。一个连队的战术配合,和一个军区的战略部署,怎会是一回事?他连军训时带过一个班的队列都手忙脚乱,如今却要指挥三百人去对抗身经百战的李成栋?
冷汗顺着脊椎缓缓滑落,浸湿了内衬的衣衫。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两军对垒的场景:自己声嘶力竭地下达命令,士兵们却因为听不懂术语而茫然四顾;李成栋的骑兵如潮水般涌来,自己苦心布置的防线像纸糊的一样瞬间崩溃;那些信任他、跟随他的士卒,一个个倒在血泊中,临死前还在呼喊着将军救命......
将军?您怎么了?周猛察觉到他脸色苍白,忍不住上前一步。
没什么。赵高翔猛地回过神,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摆了摆手,传令下去,明日卯时三刻拔营,全速向嘉定进发。
回到帅帐,赵高翔瘫坐在简陋的木椅上,望着案几上那幅用木炭绘制的简易地图。地图上,到的路线被一条歪歪扭扭的直线连接着,终点处被他画了一个狰狞的虎头。他拿起木炭,想要标注些什么,手指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在纸上划出凌乱的线条。
恐惧,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怕自己的决策失误导致全军覆没,怕辜负那些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他的士卒,更怕自己像历史上无数无名小卒一样,悄无声息地湮灭在这乱世洪流中。他甚至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为何要一时冲动伏击卢彪,后悔为何不干脆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姓埋名,哪怕只做个普通百姓,也好过现在这样直面生死。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帐外那些蜷缩在篝火旁的士卒——有的在擦拭锈迹斑斑的刀枪,有的在缝补破损的衣物,还有的抱着怀里的干粮,脸上带着对明天的茫然与期待——他的心猛地一揪。这些人,大多是扬州、苏州一带的流民,是被清军、乱兵逼得家破人亡的可怜人。他们跟着自己,或许不是因为相信他的能力,只是因为他是黑暗中唯一愿意给他们一口饭吃、一面旗帜的人。
不能退......赵高翔咬紧牙关,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油灯里的火苗剧烈摇晃。他可以死,但不能让这些人跟着自己白白送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在脑海中飞速检索历史知识:李成栋虽然勇猛,但为人多疑;嘉定城内有乡绅组织的乡兵,或许可以内外夹击;自己虽然不懂指挥,但可以利用信息差——比如提前布置简易的绊马索、挖掘陷阱,用现代的游击战术对付古代的正规军......
一丝微弱的光芒,似乎在浓重的黑暗中悄然亮起。他想起《毛泽东选集》里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想起《孙子兵法》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或许,他不需要成为韩信那样的帅才,只要能抓住李成栋的破绽,或许就能创造奇迹?
老天爷啊......赵高翔双手合十,对着帐顶喃喃祈祷,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既然让我来到这个时代,总不能让我刚开局就领盒饭吧?多少给点主角光环,行不行?
帐外的风渐渐停歇,天边的残月隐入云层,预示着明天或许会是个阴沉的天气。赵高翔重新拿起木炭,在地图上二字周围,小心翼翼地画下了几个代表陷阱的符号。他不知道前路等待自己的是万丈深渊还是柳暗花明,但此刻,他只能像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的赌徒,握紧手中唯一的筹码,硬着头皮,迎向那场注定血雨腥风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