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翔点点头,目光却越过大营,投向迷茫的南方。队伍膨胀的速度远超他的预期,带来的不仅是实力的增长,更是几何级数增加的压力。近八百张嘴,每日消耗的粮食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之前伏击卢彪小队缴获的粮秣,早已消耗殆尽。后续虽又冒险“征粮”了几次,或软或硬地从附近荒废的村落、溃散的运粮队那里搞到一些,但依旧是入不敷出。抢?这个词让他心头沉重,但很多时候,为了活下去,与抢也无异了。
“先生,粮…还能支应几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王秀楚从袖中取出一本简陋的册子,翻看了一下,眉头紧锁:“……若按每日两顿稀粥计,最多三日。而且,新投奔者中多有带伤者,药材早已用尽,昨夜…又没了两个兄弟,皆是伤口溃烂引发的高热…”他叹了口气,“刘叔那边,压力更大,流民营中病患更多。”
赵高翔默然。他想起清晨巡视时看到的景象:面黄肌瘦的孩童捧着空碗眼神呆滞,伤员棚里压抑的呻吟,还有那些默默缝补、眼神却已麻木的妇人…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这沉甸甸的八个字,如今字字血泪,刻在他的眼前。
他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人。甚至,连眼前这近八百人,他都感到力不从心。当初果断让刘叔带着大部分老弱妇孺、寻地隐蔽,是多么正确而无奈的决定。否则,拖着他们,这支刚刚有点模样的队伍早就被拖垮了。只是不知他们如今在深山之中,是否安好?婉儿那丫头,是否还有粥吃?想到此处,他心中便是一阵揪紧。
(为了不拖累行军速度,老弱病残和伤病者,昨日赵高翔安排刘叔领着流民妇孺、儿童、老人先找地方安顿)
“刘叔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他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牵挂。
“深山僻壤,通信不易。暂无消息,或许便是最好的消息。”王秀楚宽慰道,但他眉宇间的忧色同样浓重。乱世之中,何处有真正的安稳?
更大的焦虑来自于对前途的迷茫和历史的重压。赵高翔深知,此刻的南明,已是一艘正在疯狂漏水的破船,而他自己,正带着这刚刚拼凑的小筏子,试图在船沉没前的惊涛骇浪中寻找方向。
就在赵高翔于扬州血战突围、并在此地艰难收拢溃兵之际,整个南明弘光朝廷正以惊人的速度走向它的终局。而这一切的祸乱之源,早已埋下。
朝廷之上,内阁首辅马士英,借拥立之功把持朝政,排斥异己,大力起用阉党余孽阮大铖之流,卖官鬻爵,党同伐异,将朝堂搞得乌烟瘴气,致使江南人心尽失。而镇守武昌、拥兵数十万的宁南侯左良玉,早年虽曾屡挫张献忠,但此时已渐骄蹇,与马士英集团势同水火。
就在农历三月,左良玉竟以“清君侧、诛马士英”为名,尽起麾下大军(号称百万,实则可战之兵约二十万,余多为裹挟的流民),顺江东下,直逼南京!这场突如其来的“内战”,成了压垮弘光政权的最后一根稻草。
马士英惊惧之下,竟做出了堪称自毁长城的疯狂决定:不顾江北清军重兵压境的空前危局,强行抽调江北四镇主力西进去抵御左良玉!时任扬州督师的史可法连连上疏,泣血恳求“应先御北虏,后平内乱”,却被马士英悍然驳回,甚至说出了“我君臣宁死于清,不可死于左良玉手”的荒唐之言!
正是这一愚蠢至极的决策,导致江北千里防线瞬间空虚,为多铎大军长驱直入、合围扬州铺平了道路!史可法独木难支,最终壮烈殉国。
然而,历史充满了讽刺。左良玉大军行至九江,于四月初十(公历5月5日,扬州城破前十五日)突然暴病身亡(一说呕血而死)。其子左梦庚秘不发丧,接管大军,却毫无其父威望,更无抗清之志。就在赵高翔收拢溃兵、艰难求生之际的这五月初,左梦庚正率领那庞大的二十万军团,滞留九江,在清军阿济格部的威逼利诱下摇摆观望,军心涣散,距离其最终在五月十三日(公历6月6日)率众降清,仅剩几步之遥。
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因此陷入空前的混乱。左良玉部的溃散、马士英调兵的失措、清军的迅猛南下、弘光朝廷的仓皇逃亡,各种势力犬牙交错,政令军令完全失效,溃兵、难民、土匪、以及试图自保的地方豪强充斥四野。赵高翔能如此迅速地收拢近八百人,正是这末世乱象、权力真空的一个缩影。无数散兵游勇、失散官吏、绝望百姓,如同无头苍蝇,只要看到一点秩序和希望的火光,便会不由自主地靠拢过来。
赵高翔揉着发痛的额角。他知道左梦庚很快会投降,知道南京即将陷落,知道弘光帝会被俘…投奔黄得功?历史上这位铁汉最终也兵败自刎了。前途一片黑暗。
为什么? 他内心无数次拷问。为什么这么多手握重兵的将领,如左梦庚、刘良佐、刘泽清,会如此轻易地望风而降?为什么都到了国破家亡的关头,南明的这些大人先生们还在为了什么狗屁“阉党”、“东林”的旧账,为了个人的权位斗得你死我活,直至同归于尽?
是缺乏民族气节吗?固然有之。但更深层的原因,是这个政权从根子上就烂了!它从未真正建立起一个有效的中央权威和统一的民族抵抗意志。军阀视军队为私产,文臣只顾党同伐异,皇帝昏庸,朝廷彻底失信于天下。当大厦将倾,这些人首先想到的不是扶危定倾,而是如何保全自己的权势和性命,甚至不惜用旧主的头颅和同胞的鲜血作为投靠新朝的进身之阶!
我,又能做些什么? 赵高翔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历史洪流的方向,却不知自己这叶意外拼凑起来的扁舟该如何航行。他这点力量,在动辄数万、十数万大军交锋的宏观战场上,微不足道。
唯有发展!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呐喊。只有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在这乱世中掌握一点自己的命运,才能…或许…在某个历史的缝隙处,稍微撬动一下那沉重的轨迹,让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少流一点血。而发展,需要粮食,需要地盘,需要更严密的组织,需要…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找到那条狭窄的生存之路。
他转身,看向身后初具规模的营盘,看向那些因为他的“旗号”而聚集起来的人们。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无论如何,路,总要一步步走下去。
赵高翔的目光扫过营盘中那些面黄肌瘦却仍带着一丝希望的士兵,他的思绪却飘向了更深沉的历史迷雾。他之所以能在这短短几日内聚拢近八百人,正是因为更高层面上的权力崩溃与秩序真空。而这其中,一个无法绕开的名字便是——左良玉。
左良玉,这个名字在崇祯末年至弘光初年的历史中,代表着强横的军事实力,也象征着无尽的混乱与争议。他起于行伍,在辽东对抗过崛起的清军,更在中原大地与张献忠、李自成等流寇大军反复鏖战,屡有胜绩,官至总兵、挂平贼将军印,成为明廷赖以维系江北局面的重要支柱。
然而,他亦是明末军阀化的典型代表。其部众虽多,却军纪败坏,所过之处“搜刮甚于流贼”,百姓畏之如虎。朝廷因财政枯竭、中枢失灵,无力制约,只能仰其鼻息,不断加官进爵以求其效命。这便埋下了“养寇自重”的祸根——唯有“寇”在,其“重”才存。某种程度上,左良玉与张献忠等人在湖广地区的长期拉锯,成为一种诡异的默契,消耗着帝国最后的气血。
崇祯皇帝调左良玉去京城护驾,这老几一直推脱。理由相当的拙劣。病了、掉马摔着了。其实就是保存实力,不想干活,td领工资不干活,有这样的员工做管理层。公司不垮掉才怪。
南明弘光政权建立于南京,本应团结一切力量共御外侮。然而,以马士英、阮大铖为首的权臣把持朝政,排挤史可法等正直之士,大肆清算报复所谓的“东林党”,朝堂之上乌烟瘴气,党争之酷烈更甚于国难。手握重兵的左良玉,自然与不得人心的马士英集团势同水火。
最终,这场内斗以最极端的方式爆发。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名,倾巢东下,直指南京。马士英则做出了“宁亡于清,不亡于左”的疯狂回应,悍然抽调江北防线最精锐的部队西向堵截。结果是灾难性的:清军乘虚而入,史可法独守的扬州成为孤城,最终玉石俱焚。
一群王八蛋,公司业绩都那个逼样子了,还在内斗,销售和产品斗、和人事斗。前世听说过一个工厂。厂长开除了厂书记的职务。书记开除了厂长的d籍,都是瞎扯。
左良玉本人在进军途中病逝,其子左梦庚庸懦无能,很快便率领那支庞大的军队投降了清军。一场本可避免的内耗,最终耗尽了南明最有一丝元气,为清军的南下扫清了最大障碍。
左良玉的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明末整个体制彻底失败的缩影。文臣与武将的极度不和,彼此视若仇寇,毫无信任可言;武将的军阀化,使得国家武力不再服务于中央,而是成为个人谋取私利的工具;朝廷的腐败与短视,则彻底失去了凝聚人心、统筹全局的能力。在这三方合力之下,纵有忠贞之士如史可法,亦难挽狂澜于既倒。
赵高翔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仿佛能闻到历史卷轴上那陈年的血与火的味道。左良玉、马士英、史可法…这些名字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符号,而是构成了他所处这个残酷时代的背景注脚。
他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将领会投降。因为从一开始,他们效忠的就不是这个国家或民族,而是能给予他们权位和粮饷的某个集团、某个人。当这个集团自身难保、无法再提供利益,甚至成为内部仇杀的对象时,改换门庭、投降强者,便成了最“合理”的选择。所谓的气节,在生存和利益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也明白了,自己这区区八百人,为何能吸引来投奔者。因为在更大的权力架构崩解后,他意外地提供了一个微小但可见的秩序单元。在这个单元里,有明确的上下级(哪怕是他自封的千总),有听起来能吃饱饭的承诺(哪怕粮食紧张),有一个“抗清”的正当名义(哪怕前途未卜)。这对于混乱中失去方向的个体来说,已是黑暗中难得的光亮。
“文武不和,军阀林立,朝廷失能…”赵高翔在心中默念,一股沉重的压力感扑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未来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强大的清军,更是这种深入骨髓的末世顽疾。他想改变什么,但此刻,他连自己这支队伍明天吃什么,都还没有着落。
他攥紧了拳头。历史的大潮他无力阻挡,但至少,他要先握住自己手中的这支桨,在这惊涛骇浪中,为自己和追随他的人,划出一线生机。
(第八章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