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你去!你去你的狐仙大会,找你的胡雪儿!”她连连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我曹蒹葭不在这里碍你们的眼!”
说罢,她猛地转身,冲进自己的家,胡乱将自己的几件衣物塞进一个包袱里,看也不看陈岁安,径直冲出了木屋,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山林中。她是赌着气,朝着山上护林员老烟鬼那间孤零零的木屋方向去了。那里,至少还有一位真心疼她的长辈。
陈岁安伸了伸手,最终却无力地垂下。他看着曹蒹葭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素雅却分量不轻的请帖,长长叹了口气。鲜美的蘑菇汤余温尚在,屋子里却已是一片狼藉,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满屋骤然清冷的空气。山风穿过敞开的门,吹得灯火摇曳不定。
……
长白山深处,老林子密得连阳光都难以透入。七月的天,这地方却阴凉得瘆人,空气里弥漫着千年腐叶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气息。陈岁安跟着胡雪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林子最深处走。脚下是厚厚的、几乎能陷进脚踝的苔藓,四周是老树盘根错节的虬枝,有些树长得奇形怪状,仔细看去,竟像是扭曲的人脸或兽形。
“岁安哥,跟紧我。”胡雪儿的声音压得很低,在这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前面就是咱胡家的‘聚仙坳’,百年一度的狐仙大会就在那儿开。你是三太爷特批能来的凡人,算是破了天荒,待会儿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别大惊小怪,也别乱说话。”
陈岁安点了点头,紧了紧背上那用油布裹着的雷击木弓。这弓自上次与那小龙敖金鎏一战后,裂纹又多了几道,但他依旧随身带着,一来是防身的家伙,二来也算是个念想。他虽是凡人,但经历了几番生死,又得了那七十二路野仙的传承,对这类精怪之事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心头依旧萦绕着一股莫名的压抑感。这老林子太静了,静得连声鸟叫都听不见,仿佛所有的活物都屏住了呼吸。
穿过一片弥漫着乳白色雾气的沼泽地,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那是一处巨大的山谷盆地,盆地中央,竟矗立着无数尊巨大的石狐雕像,或蹲或卧,或仰天长啸,或低头俯瞰,形态各异,最小的也有丈许高,最大的堪比小山。石狐身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苔藓,岁月的痕迹斑驳而深刻。这些石狐并非死物,陈岁安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内部蕴藏着某种若有若无的灵性波动,冰冷的目光似乎正注视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生灵。
盆地内,早已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大多衣着古朴,有男有女,容貌皆是不俗,只是眉眼间或多或少带着些狐族的特征,或是眼角上挑,或是耳朵尖细,或是身后隐约拖着一条毛茸茸的虚影。空气中飘荡着奇异的香气,像是檀香混合了某种野花的味道,又隐隐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兽膻气。低声的交谈用的是某种古老的方言,嗡嗡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耳边振翅。
胡雪儿领着陈岁安,径直走向盆地最深处,那里有一座天然形成的石台,高约数丈,形似一只匍匐的巨狐头颅。石台之上,摆放着几张石质交椅,居中而坐的,是一位身穿皂色长袍,面容清癯,长须垂胸的老者。他双目开阖间,并无精光四射,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沧桑与威严,仿佛坐在这里的并非一个实体,而是与这整片山谷、与那无数石狐雕像融为了一体的山岳之灵。这便是当今掌管天下胡家出马仙的总瓢把子——胡三太爷,胡天山。
在胡三太爷两侧的石椅上,分别坐着几位气息同样深不可测的存在。左手边一位老妪,身着素白衣裙,面容慈祥中带着不容侵犯的庄重,正是胡家的大奶奶,以医术和慈悲闻名的胡云花,胡一太奶。右手边则依次是胡四太爷到胡八太爷,个个气象万千,或威严,或阴沉,或豪迈,目光扫过台下众狐仙,带着审视与淡淡的威压。
陈岁安的出现,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敌意的目光落在他这个唯一的凡人身上。他感觉皮肤像是被无数细针扎刺,体内那七十二路仙家的气息也自发地微微流转,形成一层无形的屏障,将那些探究的意念隔绝在外。
胡雪儿将他安置在石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低声道:“你就在这儿,别乱走,大会很快就开始了。”
陈岁安默默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胡三太爷右手边,那位坐在第七把交椅上的老者身上。那老者身材魁梧,穿着一身黑色绣金边的袍子,面容粗犷,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顾盼之间自带一股剽悍霸道之气。他身后,侍立着一个同样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容貌算得上英俊,但眉眼间那股桀骜不驯和阴鸷,却让人极不舒服。他看向胡雪儿的目光,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灼热与占有欲,如同盯上了猎物的毒蛇。
“那人就是胡七太爷,胡天霸,”胡雪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厌恶,“他身后那个,是他最宠爱的孙子,胡小黑,本体是黑风岭修炼的黑狐,仗着他爷爷的势,横行霸道惯了。”
陈岁安心中了然,暗暗记下了这两人的模样。
狐仙大会的流程繁琐而古老,无非是祭祀早已战死封神的胡大太爷(胡天祖)、胡二太爷(胡天南),再由胡三太爷宣讲族规,勉励后辈潜心修行,积累功德,不得妄害凡人等等。整个过程庄严肃穆,台下众狐仙无不屏息凝神,恭敬聆听。
然而,当各项仪式接近尾声,气氛本该趋于缓和时,那站在胡天霸身后的胡小黑,却突然越众而出,几步走到石台中央,对着居中的胡三太爷深深一揖。
“三爷爷在上,孙儿小黑,有一事相求!”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刻意张扬的劲头,瞬间将全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胡三太爷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讲。”
胡小黑直起身,目光却炽热地投向台下的胡雪儿,朗声道:“孙儿倾慕雪儿妹妹已久,她灵韵天成,血脉纯净,正是我胡家女子之楷模。孙儿不才,愿求三爷爷恩准,将雪儿许配于我!我黑风岭一脉,定当备足聘礼,风光迎娶,绝不负雪儿妹妹!”
说着,他竟从怀中掏出一份大红色的帖子,那帖子不知是何材质制成,隐隐泛着金属光泽,封面用更深的血色写着两个古朴大字——“婚书”。他双手捧着,高举过顶。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谁也没想到,胡小黑竟敢在如此庄重的场合,直接提出联姻之事,而且还是以这种近乎“逼宫”的方式!
陈岁安的心脏猛地一缩,拳头瞬间握紧。他能感觉到,那封所谓的“婚书”上,附带着一股强烈的、不容拒绝的精神意志,这绝非普通的提亲,更像是一种强权的宣告!
胡雪儿更是脸色骤变,她猛地站起身,因为愤怒,声音都有些发颤:“胡小黑!你休要胡言乱语!我何时答应过你?我的婚事,岂容你在此妄加议论!”
胡小黑似乎早料到她会拒绝,并不动怒,反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雪儿妹妹,你我同为胡家嫡系,血脉相连,正是天作之合。何必为了些不相干的外人,伤了自家和气?”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向了陈岁安所在的角落,其中的轻蔑与敌意毫不掩饰。
“你!”胡雪儿气得浑身发抖,“我心有所属,与你何干!什么血脉纯净,不过是你的借口!”
“心有所属?”胡小黑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讥讽,“莫非就是你身边那个凡夫俗子?一个浑身沾满泥腥味,靠着几分运气和几手粗浅法术混迹世间的短命种?雪儿,你是我胡家仙苗,身份尊贵,岂能自甘堕落,与这等蝼蚁为伍,玷污我胡家高贵的血脉!”
这话如同毒刺,不仅狠狠扎向陈岁安,更是将在场所有对人类抱有善意的狐仙都得罪了。但也有一部分狐仙,闻言后看向陈岁安的目光更加不善,显然认同胡小黑的“血脉论”。
月色透过林隙,碎在胡雪儿苍白的脸上。她拽住陈岁安的衣袖,指尖冰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岁安哥…那胡小黑逼得紧,三爷爷也为难。我宁死也不嫁他。”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满是恳求,“你…你能不能暂且扮作我的心上人?让他知难而退…”
陈岁安一愣,看着她惊惶却坚定的模样,那句“我只当你是朋友”在喉间滚了滚,终是化作一声轻叹,点了点头。
陈岁安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他缓缓从角落阴影中走出,步伐沉稳,来到了胡雪儿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石台上那咄咄逼人的胡小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寂静的山谷:
“高贵与否,看的不是血脉,是品行。仗势欺人,强逼姻缘,这等行径,与山野害人的妖邪何异?恐怕,玷污胡家清誉的,并非我这凡人,而是某些自视甚高、却行卑劣之事的……东西。”
他刻意在“东西”二字上顿了顿,语气中的嘲讽意味十足。
“放肆!”胡小黑勃然大怒,他没想到一个凡人竟敢如此顶撞他,周身黑气隐现,一股冰冷的妖风凭空而生,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此大放厥词!我胡家内部事务,岂容你一个外人插手!”
“他是我请来的客人!”胡雪儿上前一步,挡在陈岁安身前,寸步不让,“更是我胡雪儿认定的人!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一时间,石台上下,气氛紧张到了极点。胡小黑身后的黑气愈发浓郁,隐隐形成一只狰狞的黑狐虚影,发出低沉的咆哮。而陈岁安体内,七十二路仙家的气息也开始自主流转,青黑色的微光在他体表若隐若现,与那黑狐虚影形成对峙。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碰撞,发出“噼啪”的轻微爆鸣。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石台最高处,那位始终沉默的胡三太爷身上。
胡天霸(胡七太爷)此刻也缓缓开口,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三哥,小黑虽行事鲁莽了些,但心意赤诚,他与雪儿年貌相当,门当户对,确是一桩良缘。至于这个凡人……”他瞥了陈岁安一眼,目光冰冷,“擅闯我胡家圣地,干预我族内务,按规矩,就该废去修为,驱逐出去!”
压力给到了胡三太爷。他看了看一脸怒气的胡小黑和护犊子的胡天霸,又看了看台下紧紧站在一起、毫不退缩的胡雪儿和陈岁安,最后,他那深邃的目光在陈岁安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看穿了他体内那纷繁复杂的仙家气息和那颗坚定的人心。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胡三太爷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躁动:
“此事,关乎雪儿终身,亦关乎我胡家声誉。仓促决定,殊为不妥。”
他目光转向胡小黑,以及他手中那封依旧举着的血色婚书。
“婚书,你先收起。”
“此事,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四个字,如同一声闷雷,在聚仙坳中回荡。它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彻底否决,留下了一个充满变数的尾巴,也暂时压下了即将爆发的冲突。
胡小黑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但他不敢违逆胡三太爷的决定,只能狠狠瞪了陈岁安和胡雪儿一眼,不甘地收起了婚书,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事没完!”
胡天霸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但眼中的寒光却表明他绝不会轻易放弃。
陈岁安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他明白,这“容后再议”,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胡小黑及其背后的黑风岭一脉,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他,一个凡人,想要守住身边的狐仙女子,前路注定布满荆棘,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背后那柄裂开的雷击木弓,冰冷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这仙家地界,看似祥瑞,其下的暗流汹涌,却比那洪水猛兽、深山老林,更加凶险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