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坊的“技习班”办得有声有色,宓瑶的声望在底层织工和务实派工匠中达到了新的高度。
苏鸣对她几乎言听计从,资源倾斜毫不吝啬。
外界关于她的争议虽未完全平息,却也渐渐从恶意的诽谤转向了对她技艺和出身的好奇探究。
她似乎已经彻底融入了“宓瑶”这个身份——技艺超群、冷静自持、备受尊敬的锦云坊首席技师。
每日忙于改进织机、培训学员、核算工料,生活充实得几乎没有缝隙去回想过去。
然而,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却轻易地冲刷掉了这层忙碌的伪装。
这夜,雨下得极大,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瓦片和竹叶,寒气透过窗缝丝丝缕缕地渗入屋内。
宓瑶从一场关于经纬张力的冗长计算中抬起头,只觉得颈背酸痛,眼涩难当。
阿元早已被她打发去睡了。
屋内只剩下一盏孤灯,在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她起身想去添件衣裳,目光无意间扫过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铜镜。
镜中映出一张清丽却难掩疲惫的脸庞,眉眼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疏离。
她穿着半旧的杭绸夹袄,头发简单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额边——完全是“宓瑶”的模样。
可就在这一瞬间,一种极其强烈的割裂感,如同窗外冰冷的雨箭,猛地刺穿了她看似平静的心湖。
镜子里的人,是谁?
是那个在网络上呼风唤雨、言辞偏激、坚信弱肉强食的“铁骨铮铮”陆铮?
还是那个在侯府深闺中谨小慎微、饱读诗书却只能对花垂泪、最终香消玉殒的沈清辞?
亦或是现在这个……这个穿着古装、摆弄着木头梭子、周旋于工匠与商人之间、被称作“大家”的宓瑶?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陆铮的记忆、思维模式、甚至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冷酷信条,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遇到难题时,她本能地会用他的逻辑去分析推演;看到效率低下时,她还是会从心底涌起“优化它”、“掌控它”的强烈冲动。
那是属于男性的、带着侵略性和征服欲的思维惯性。
可同时,沈清辞的记忆与情感,也如同无声的溪流,早已浸润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能感受到月事来潮时身体的细微变化与不适,能理解这个时代女性所面临的普遍困境与无奈,甚至偶尔在梦中,她还会回到那座压抑的侯府,体会到原主那令人窒息的绝望与微弱的不甘。
而“宓瑶”的经历,更是她一步步亲手走出来的。
工坊里的机油味,丝线的触感,织机的轰鸣,工匠们的尊敬,学员们的信赖……所有这些,都在不断地塑造着她,将她推向一个既非陆铮、也非沈清辞的未知方向。
一种巨大的迷茫和孤独感,如同窗外无边的夜色,骤然将她吞没。
她是谁?
她仿佛一个怪异的拼图,由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碎片强行粘合,又被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熔炉中重新锻造。
外表看起来或许完整,内里却充满了无法弥合的裂缝和无法定义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