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衣着素净,气质严肃,开口道:“宓姑娘之能,老身亦有所闻。然,老身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厅内微微一静。众人都知这位教授夫人最重“女子德容言功”的规矩。
“夫人请讲。”宓瑶看向她。
教授夫人肃容道:“《女诫》有云,‘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女子之本分,在于持家、女红、相夫教子。宓姑娘钻研机巧之术,虽有所成,然终日抛头露面,与工匠为伍,是否……有违女子柔顺娴静之德?恐非长久之计啊。老身愚见,姑娘既有如此天资,不若精研女红刺绣,亦是大道。”
这番话,可谓代表了当下最主流正统的观念,直接质疑了宓瑶所走道路的“正确性”。
暖阁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宓瑶身上,想看这位“奇女子”如何应对。
苏鸣在男宾席那边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面露担忧。
宓瑶静默片刻,并未立刻反驳。
她心中掠过原主沈清辞在深闺中压抑的一生,掠过自己身为陆铮时对女性的那些荒谬偏见,也掠过工坊里那些女织工们因为效率提升而露出的欣喜笑容。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夫人教诲,金玉良言,民女谨记。然,民女窃有一愚见。”
她顿了顿,环视众人,继续道:“《女诫》所言‘妇功’,其本意应是女子持家立业之能力与德行。纺绩织纴,本就是‘功’之一种。古有嫘祖养蚕制丝,惠泽万民;有黄道婆改良棉纺,衣被天下。其功在千秋,岂因她们涉足‘机巧’、惠及众人而损其德?反而更显其能。”
“民女所为,不过是效仿先贤,希望凭借些许微末之技,让织纴之事稍省人力,让优质织物稍易得些。若因此能让更多织妇轻松些许,能让寻常百姓家也能多用几尺好布,民女以为,这亦是‘妇功’之一体,并非违背女德,而是将其发扬于更广之处。”
“至于抛头露面,与工匠为伍……”宓瑶语气坦然,“工匠凭手艺吃饭,兢兢业业,亦是堂堂正正。民女与之探讨技艺,取长补短,只为将事情做得更好,心中光明,并无觉得有何不妥。若说女子只能困守内宅方为娴静,那未免……也将天下女子的心胸,看得太窄了些。”
她的话语,没有引经据典的激烈辩驳,而是从实际效用和历史先例出发,温和却有力地重新定义了“妇功”与“女德”,将其从狭小的内宅拓展到了更广阔的社会贡献层面。
一番话说完,暖阁内鸦雀无声。
那位教授夫人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因为对方并未否定《女诫》,反而是在肯定其精神的基础上,做出了更宽泛积极的解读。
知府夫人眼中闪过激赏之色,率先打破沉默,抚掌笑道:“好!说得好!‘将妇功发扬于更广之处’,宓大家此言,真是令人茅塞顿开!女子之心胸,本就不该自设藩篱!来,本夫人敬宓大家一杯!”
有了知府夫人定调,气氛瞬间缓和下来。
众人纷纷附和,看向宓瑶的目光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先前或许只是好奇与客气,此刻却多了一丝真正的敬佩——敬佩她的口才,更敬佩她那份不同于寻常闺秀的见识与气度。
宴会后半程,主动来与宓瑶搭话的夫人小姐明显多了起来,问题也不再局限于织机,而是扩展到各地风物、技艺传承甚至对时局的些许看法。
宓瑶皆能得体应对,言之有物,却又谨守分寸,绝不逾矩。
赏梅宴散时,宓瑶已成功地在杭州顶级的官眷圈子里,留下了惊鸿一瞥的深刻印象。
回程的马车上,苏鸣难掩兴奋:“宓师傅,今日之后,你在杭州府算是彻底立住脚了!知府夫人看来对你极为赏识!”
宓瑶却靠坐在车壁上,面露疲惫。应对这等场合,比她在工坊劳作三日还要耗神。
“立住脚?”她轻轻摇头,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不过是刚刚让人记住了名字而已。今日能因利而捧,他日亦可能因利而毁。终究,还是要靠实实在在的东西说话。”
名声如同双刃剑,今日她借势而上,他日亦可能被这名声所累。
但无论如何,这一步,她终究是迈出去了。
惊鸿现芒,已搅动一池春水。而接下来的风浪,只会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