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鸣的沉吟并未持续太久。商人的决断在他眼中凝聚,他缓缓放下抚须的手,目光再次投向案上那些令人心动的图纸,最终定格在宓瑶沉静而自信的脸上。
“宓姑娘年纪轻轻,却见识非凡,更难得的是这份胸怀与眼光。”
苏鸣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却多了几分郑重,“云娘子前辈技艺超群,苏某虽无缘得见,亦心向往之。姑娘既是其传人,又携此利技南下,欲觅合作,实是钱塘织业之幸。”
他话锋一转,不再纠缠于虚无缥缈的“凭证”,而是直指核心:“然,革新之事,关乎工坊生计,不可不慎。苏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姑娘移步锦云坊工坊,挑选数名得力工匠,由姑娘亲自指点,依图试制一台样机?一应物料、人工,皆由锦云坊承担。若样机果真能达到姑娘所言效能之三五成,苏某愿以坊内首席技师的份例相聘,并单独划拨一处工间,供姑娘专司改进与传授之事。日后此机若真能推广,所得利润,姑娘可占三成。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条件开得极具诚意,也极有分寸。
既表达了合作的强烈意愿,又将风险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
先试制样机验证效果。首席技师的待遇和独立工间给予了极高的尊重和自由度,三成利润更是极大的诱惑,但前提是“真能推广”。
宓瑶心中迅速权衡。
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
深入锦云坊工坊,不仅能亲手将图纸变为现实,更能近距离观察这个时代顶尖织造工坊的运作,积累宝贵的经验和人脉。
她并未立刻答应,而是看向一旁的萧景珩,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征询:“秦二哥以为如何?”
这番姿态,既尊重了引荐人,也显得自己并非全然自作主张。
萧景珩微微一笑,放下茶盏:“苏东家诚意拳拳,安排亦是稳妥周全。宓姑娘的技艺若能得以施展,于公于私,皆是美事。秦某觉得,可矣。”
有了中间人的首肯,宓瑶这才转向苏鸣,敛衽一礼:“苏东家快人快语,安排周详,宓瑶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就依东家所言。只是,”她话锋微转,神色坦然,“工坊之内,人多眼杂,此机虽利,却亦怕未成之时便引来不必要的觊觎与纷扰。试制之事,可否在相对隐蔽之处进行?参与工匠,也需绝对可靠。”
苏鸣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姑娘思虑周全,正该如此!坊内后身有一处独立小院,平日存放旧料,颇为清静,可收拾出来作为试制之所。工匠方面,苏某会亲自挑选家中三代都在锦云坊做事,口风最严的几名老把式,交由姑娘调遣。”
大事已定,气氛顿时缓和不少。
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后,苏鸣便起身告辞,言明三日内便将一切安排妥当,届时派人来接宓瑶入坊。
送走苏鸣,花厅内只剩下沈清辞与萧景珩。
“做得不错。”萧景珩难得直接夸赞了一句,“苏鸣是头老狐狸,能让他如此快下定决心,并非易事。”
宓瑶却无多少喜色,眉宇间反而凝着一丝凝重:“仅是开始。图纸化为实物,难关只怕不少。且即便成功,如何确保锦云坊、确保苏东家不会在得其利后,过河拆桥?”她从未天真地认为仅凭一纸口头协议便能高枕无忧。
萧景珩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问,淡淡道:“所以,你需要尽快让样机成功,并让他看到无人可替代的价值。此外……”
他踱步至窗边,望着院中秋色:“苏鸣此人,虽重利,却更看重锦云坊的招牌和长远发展,并非目光短浅之辈。此其一。其二,他近年来虽为皇商,却也受宫内司制局诸多盘剥苛求,早有不满,亟需新的筹码增强自身话语权。你的织机,于他而言,恰是及时雨。其三……”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向她:“你忘了你如今是谁?你是‘云娘子’的传人。这个身份,既是你的护身符,也是你的枷锁。它意味着你背后可能有一个并不存在的却令人忌惮的‘师门’与人脉。苏鸣在没有摸清底细前,不会轻易动你。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个身份,在他彻底摸清之前,变得足够重要,重要到他舍不得动,也不敢动。”
宓瑶瞬间明了。这是一场信息与价值的博弈。她需要不断展现价值,同时维持身份的神秘感,让对方投鼠忌器,从而争取时间,真正站稳脚跟。
三日后,锦云坊的马车准时到来。宓瑶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和阿元,乘车前往那座闻名江南的织造工坊。
工坊位于钱塘县城东南隅,规模远超宓瑶想象。
尚未靠近,便已听到密集如雨的机杼声轰鸣作响,空气中弥漫着蚕丝特有的微腥与浆洗的味道。
高墙之内,是数排宽敞的工棚,数以百计的织工在其间忙碌,景象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