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她撑起还有些绵软的身子,凑近了细瞧,她发髻微松,一支珠钗斜斜欲坠,身上穿的,竟是隆重繁复的吉服!
真是姐姐!可姐姐怎么会穿着赴宴的吉服,睡在自己床边?
她不敢惊动圆姐,只压着嗓子朝帘外轻唤:“绯云?绯云?”
守在帘外的绯云本就悬着心,闻声立刻轻手轻脚进来:“主子醒了?身上可……”她的话在看到榻边景象时戛然而止。
桑宁竖起食指抵唇,指了指沉睡的圆姐,压低声音,满是困惑:“姐姐这是……怎穿着吉服睡在这儿?”
绯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含糊道:“李主子……是惦记主子您,特意来陪您的。”
话音未落,两人细微的动静终究惊扰了浅眠的圆姐。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有些迷茫地抬起头。
一夜伏案,半边脸颊被锦褥压出了几道清晰的红痕,更糟的是,她昨夜精心描绘的妆容,经过这一番折腾,早已是“惨不忍睹”。
因趴着睡,口脂蹭花了嘴角,颊上的胭脂在锦褥和手背上晕开一片暧昧的粉红,尤其右眼下方,不知何时抹上了一道深色的黛痕,活脱脱像只偷吃了墨汁又蹭花了脸的猫儿。
圆姐尚自懵懂,睡眼惺忪地望向已经坐起的桑宁。
桑宁看清她脸的瞬间,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圆姐的脸,新奇又促狭地嚷道:“哎呀!姐姐!你这……你这怎得一大早就换了吉服上了妆?还……还花成了个大花猫!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眉眼弯成月牙,像个发现了天大趣事的孩子,全然未曾深想这狼狈背后的异常。
圆姐被她笑得彻底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脸,指尖触到微黏的脂粉痕迹,又看到桑宁忍俊不禁的模样,心中立刻了然,顿时窘得双颊飞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昨夜心神俱疲,竟忘了卸去这一身繁重,便直接睡倒。
“我……”圆姐刚想解释两句,桑宁却已自顾自地兴奋起来,仿佛完全被吉服和见额娘的念头占据了心神。
她转向绯云,语声轻快雀跃,带着不容置疑的期待:“绯云!快!快把我的那套石榴红缠枝莲纹的吉服取出来!今儿可是除夕,晚上定能见着额娘的,我得穿得漂漂亮亮的才行!”她一边说着,一边掀开锦被就要下榻,精神头十足,仿佛只是小憩了片刻。
圆姐指尖残留的脂粉微凉,那点凉意却如冰锥般直刺心底。桑宁的话语像一把小锤,敲在她最痛的那根神经上。
看着桑宁因期待而闪闪发亮的眼睛,圆姐只觉得喉头被苦涩堵住。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酸楚与痛意,先是对着雀跃的桑宁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转向绯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沉静:“绯云,格格的吉服先收起来吧。这里暂时不用伺候了,你下去歇着,有事我会叫你。”
绯云瞬间明白了圆姐的意思,这是要她回避,李主子要亲自告诉自家主子那个残酷的事实了。她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低低应了声“是”,担忧地看了桑宁一眼,几乎是逃也似地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暖阁内只剩下姐妹二人。新年的晨光终于挣脱了夜的束缚,大把大把地泼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无情地照亮了桑宁脸上那尚未褪去的,对即将到来的团圆的纯粹期待。
圆姐走到榻边坐下,拉过桑宁的手。那掌心温热依旧,却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她凝视着桑宁清澈疑惑的眼睛,声音放得极轻极缓,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斤:
“宁儿,姐姐有话跟你说。”
桑宁歪着头,笑容依旧天真:“姐姐你说呀?是不是要帮我梳妆了?我的花猫姐姐?”她还打趣着圆姐的花脸。
圆姐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却无法形成一个真正的笑容。她握着桑宁的手紧了紧,清晰地吐出那个残忍的事实:
“宁儿,除夕……已经过去了。你睡了一天一夜。现在……已经是大年初一的早晨了。”
她清晰地看到,桑宁脸上那明媚如春花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冻结、僵硬、碎裂。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期待的光芒像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暖阁里只剩下新年初升的阳光,和一片死寂般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