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茉儿,”太皇太后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几乎微不可察的疲惫与复杂,“哀家对桑宁那孩子下手,本是不得已。朱砂入药,剂量难控,哀家…也未曾想竟至如此凶险。”
苏麻喇姑心头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主子。
太皇太后没有看她,依旧凝视着烛火,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最信任的人剖白一丝隐秘的挣扎:“遏必隆死得蹊跷,皇帝他年轻,手段终究急了些,留下了首尾。”
“桑宁那孩子,自小聪慧敏感,又是遏必隆的亲女,若她醒来,追查其父死因,闹将起来……皇帝初掌大权,根基未稳,岂非授人以柄?哀家想着,让她病着,安静些,拖过这阵风头,待尘埃落定……也是替皇帝料理干净。”
她顿了顿,声音更沉,“可如今看来,明珠野心昭彰,步步紧逼,倒显得钮钴禄家,未必不是一股可用的力量。桑宁,毕竟是遏必隆嫡女,钮钴禄氏正经的贵女,论家世门第,教养气度,若好生调教,将来…也是当得皇后的。”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投入苏麻喇姑心湖。主子竟对桑宁生出了这样的考量?甚至后悔了当初下重手的决定?
“主子,”苏麻喇姑压下心头的惊涛,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带着劝慰,“您为皇上,为大清江山,殚精竭虑,步步思量。桑宁格格之事是意外,亦是命数劫难。既已如此,多想无益。”
她观察着太皇太后的神色,继续道:“况且,仁孝皇后崩逝尚不足三载,皇上哀思未绝,此时议及新后人选,无论钮钴禄氏还是叶赫那拉氏,都还为时过早。再者说,”苏麻喇姑语气变得更为冷静现实,“钮钴禄氏是满洲大姓,枝叶繁茂,遏必隆虽去,族中根基仍在,并非只有桑宁格格一个适龄贵女。遏必隆不在了,钮钴禄家在朝中失了最有力的依靠,族中子弟想要立足,反而更要仰仗圣恩。这样的家族,若选其女入主中宫,岂非比遏必隆在时……更易掌控?”
太皇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在苏麻喇姑说到“遏必隆不在了……更易掌控”时,蓦然一顿。
她缓缓抬起眼帘,看向苏麻喇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复杂的情绪翻涌着。有对桑宁的一丝惋惜,有被点破的醒悟,更有对权力平衡的重新算计。
苏麻喇姑的话,像一盆冷水,如冷水浇熄了她心中那点因明珠威胁而生的悔意,也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钮钴禄家失去顶梁柱后的可利用价值。
“你说得有理。”太皇太后缓缓吐出几个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但那份冷酷的决断似乎被苏麻喇姑的剖析冲淡了一丝,或者说,被更深的权衡覆盖了。佛珠复又平稳捻动。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清明:“仁孝皇后新丧,确实不宜操切。钮钴禄家也并非桑宁不可。”她沉吟片刻,脑中迅速掠过几个钮钴禄家适龄女孩的品貌。
最终,她的思绪定格在婉仪身上。叶赫那拉婉仪,那沉静端秀的模样,那不卑不亢的气度,那……明珠嫡女的身份。扶持她,既能牵制明珠,又能向叶赫那拉氏示好,还能在后宫安插一个得力的棋子,一举数得。
一丝难以割舍的情绪掠过心头。婉仪是她观察许久,觉得最合适、最可造之材。明珠虽然是个麻烦,但婉仪本身确实是块璞玉。
“罢了。”太皇太后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对桑宁命运的最终放手,对钮钴禄家其他女孩的衡量,以及对婉仪价值的肯定。她终下决断:
“婉仪那孩子,哀家瞧着……确实难得。明珠是明珠,她是她。哀家,便先给她一个机会。”
她看向苏麻喇姑,眼神重掌乾坤,指令明确:“过两日,寻个由头,让婉仪多来慈宁宫走动。哀家要亲自看看,她究竟担不担得起这份机会。”
“是,主子。”苏麻喇姑垂首领命,心下了然:主子心中那架衡量利弊的天平,终究还是倾向了叶赫那拉婉仪。
桑宁格格,连同那可能的凤位,终究成了这盘大棋中,一枚被意外提前牺牲的棋子。
而婉仪,则踏上了被太皇太后亲自打磨的征途,其未来,将与明珠的生死、后宫的格局,紧紧相系。
太皇太后重新拿起经文,唯余烛火跳跃,佛珠轻捻,以及窗外愈发肆虐的风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