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你主笔,”简宇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以本相名义,自明日起,每日遣快马,向长安未央宫中的天子上呈捷报。奏章不必冗长,但言辞务必恭谨恳切。要多叙陛下洪福齐天,圣德感召,方能使将士用命,平定西陲。要着重强调,此战乃奉天子明诏,讨伐不臣,匡扶汉室之正义之举,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每日一报,不可间断,直至大军抵达长安城下!”
荀攸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深深一揖,声音沉稳而有力:“攸,领命!必使每一封捷报都如颂歌,飞入长安,上达天听,下安民心。定将丞相之忠勇、王师之威武,昭示天下,令宵小之辈无所遁形!”
他完全领会了简宇的深意——这一封封捷报,既是臣子的本分,更是最锋利的舆论武器,是在道义的高地上筑起的坚不可摧的堡垒,要将董承彻底钉死在“谗言惑主、嫉贤妒能”的耻辱柱上。
简宇最后环视帐内,目光如寒星,扫过吕布的勇悍、张辽的沉毅、赵云的忠诚、马超的锐气,扫过每一位文武重臣坚定或不乏忧虑的面孔。他的声音沉静下来,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
“诸君,前路非坦途,必有荆棘暗箭,诡谲风波。然邪不胜正,自古皆然。我等此行,上承天意,下顺民心,中间是数万将士的热血忠诚!只要我们上下同心,行得正,坐得端,以堂堂正正之师,迎击鬼蜮宵小,则一切阴谋诡计,不过螳臂当车,必将在王师雷霆之下,灰飞烟灭!”
他猛地一挥袖袍,玄色袖幅在空中划出决绝的弧线:
“望诸君各司其职,谨遵号令!助我,廓清玉宇,扫除奸佞,还这大汉朝堂——一个朗朗乾坤!”
“愿随丞相,廓清玉宇,还朗朗乾坤!”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再次爆发,比先前更加整齐,更加坚定,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信念。这场始于密诏惊变,明暗交织、步步惊心的归途征程,终于在这座中军大帐内,完成了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战略部署。
风暴,已然启程。
牛皮帐帘在马腾身后沉重地落下,隔绝了外面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马嘶。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皮革鞣料、尘土、汗水和淡淡羊脂气味的气息包裹了他,这是西凉军旅大营特有的味道,往日里能让他心神安定,此刻却只觉得沉闷压抑,几乎令人窒息。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呼唤亲兵卸去沉重的甲胄,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帐内值守的两名心腹亲兵退下。
“将军……”亲兵看出他神色有异,担忧地低唤一声。
“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大帐十步之内!”马腾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烦躁。亲兵不敢多言,低头躬身,迅速退了出去,并仔细地将帐帘掩好。
偌大的营帐内,顿时只剩下他一人。角落里,一盏青铜铸造的雁足灯台上,只点燃了一根牛油大烛。烛火并不明亮,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帐心一小片黑暗,却无力穿透四周厚重的阴影,反而将帐篷的角落衬得更加幽深莫测。
跳跃的火苗将马腾的身影投在微微晃动的牛皮帐壁上,那影子被拉得变形、扭曲,仿佛一个躁动不安的灵魂。
他身上那套精铁锻造的鱼鳞铠,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幽光,甲叶边缘在刚才激烈的情绪波动下有些松散,随着他沉重的呼吸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咔”声。他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那张厚重的胡杨木案几后,这案几表面布满刀砍剑削的痕迹,记录着无数次的军情急报和临战决策。
案上凌乱地放着几张军用地图,一把时刻出鞘三寸、寒光闪闪的环首刀,还有一只半空的皮酒囊,囊口散发着西凉烈酒特有的辛辣气息。
他没有坐下,而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大手,重重地按在冰凉的案面上。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粗糙的木纹里,指节绷紧,青筋虬结。花白的头颅深深低下,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此刻布满挣扎与痛苦的脸庞。铠甲冰冷的触感透过内衬传来,却远不及他心头的寒意。
“陛下……密诏……董承……”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简宇……丞相……”另一个名字,却带着复杂的暖意和千钧重负。
他猛地直起身,像一头被困住的衰老雄狮,在帐内有限的空地上来回踱步。沉重的铁靴踩在铺地的毛毡上,发出闷响。玄铁甲叶随着他焦躁的步伐相互碰撞,发出单调而压抑的铿锵声,在这死寂的帐内显得格外刺耳。
“跟着丞相,走下去……”他停住脚步,对着空气中无形的压力低吼,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那就是抗旨!是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环首刀跳出刀鞘半尺,寒光凛冽:“我马家世代……虽非望族,却也受汉室俸禄……我马寿成这辈子,纵然杀人如麻,可……可从未想过要做逆臣贼子!”
颓然坐倒在铺着狼皮的胡床上,他抓起那只皮酒囊,拔掉塞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无法温暖那颗如同浸在冰水里的心。酒水顺着花白的胡须淌下,滴落在冰冷的铁甲上。
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少年时也曾梦想仗剑天涯,匡扶社稷;青年时在西凉这片土地上挣扎求生,与羌胡血战,与韩遂这等反复小人勾心斗角;中年后,看似成了一方诸侯,可背后的辛酸、无奈,时刻提防暗箭的疲惫,只有自己知道。
他为了生存,做过违背本心的事,手上沾满了敌人的,有时甚至可能是无辜者的鲜血。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在西凉的风沙和权谋的冰水中淬炼得冷硬如铁,麻木不仁了。
可是……可是自从率部归附丞相以来,那些被遗忘的、属于“人”的情感,似乎又一点点复苏了。
他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儿子马超那张年轻、朝气蓬勃的脸庞。那小子,以前在西凉,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只知道好勇斗狠的愣头青,可跟在丞相身边历练后,眼神里多了沉稳和智慧,谈起兵法韬略头头是道,提起丞相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敬仰和信服,毫不作伪。
“父亲!丞相真乃神人也!待我如子如弟!”马超兴奋的话语、炯炯有神的目光,此刻无比清晰地出现在马腾脑海里。
还有女儿云禄……他的心尖尖。那丫头,继承了亡妻的美貌和自己的倔强,在西凉是出了名的骄傲,马上马下,不输男儿。
可每次军中聚会,远远看到那个白袍银枪的赵子龙,她就会立刻低下头,摆弄衣角,脸颊飞起两抹红云,眼神闪烁,那副小女儿的羞怯姿态,哪里还是那个能挽强弓、舞利剑的西凉女将?那种情窦初开的朦胧美好,是他这个粗豪的父亲多年来罕有见到的。
老部下庞德,那个跟他出生入死多年、性格刚直、寡言少语的汉子,有一次酒后,抓着他的胳膊,眼眶发红,舌头打着结说:“将……将军!跟着丞相,心里……亮堂!不用整天防着这个,算计那个!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庞德脸上那种找到归宿、得以一展所长的纯粹喜悦,深深震撼了马腾。
甚至……甚至是他自己。在这支军队里,他不用再时刻担心韩遂会不会从背后捅刀子,不用再纠结于复杂的部落纷争。军中上下,有一种简单而直接的气氛,胜则同庆,败则共担。
将领之间,虽有争执,却多是出于公心;士卒们士气高昂,因为他们相信跟着丞相能打胜仗,能有未来。这种久违的、令人安心和陶醉的氛围,像温暖的泉水,一点点融化着他心头的冰层。
而那个下密诏的天子呢?刘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困在深宫之中,如同傀儡。
他有什么?除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天子”名分,他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是能扫平诸侯的雄兵?还是能安抚黎民的德政?若他真是英明之主,这大汉天下何至于崩坏至此?他马腾又何须在西凉这等苦寒之地,喝了几十年的风沙,在血与火、阴谋与背叛中挣扎求生,活得如此卑微和疲惫?
他对那个遥远的皇座,早已没有了年少时的敬畏,只剩下历经沧桑后的清醒与……一丝怨愤。
“呵……呵呵……”马腾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开始时带着苦涩,渐渐却透出一股豁出去的疯狂与决绝。他猛地站起,眼中的迷茫、痛苦、挣扎,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尘,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坚定光芒!他的须发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胸膛剧烈起伏。
他不想再回到过去了!不想再回到那个冰冷、黑暗、充满算计和背叛的世界!他更不允许任何人,尤其是那个愚蠢的董承和优柔寡断的天子,来毁掉眼前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毁掉超儿的未来,毁掉云禄可能的幸福,毁掉庞德和十数万西凉子弟兵眼中那宝贵的光!
他一把抓起案上的环首刀,“沧啷”一声彻底拔出鞘!雪亮的刀身映照出他此刻坚定乃至有些狰狞的面容。他挥刀,猛地劈在案角!
“咔嚓!”厚重的胡杨木案角应声而断!
“丞相!”他对着空荡的营帐,如同立誓般低吼,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带着血与火的重量,“我马寿成,半生飘零,见惯了人心鬼蜮,世态炎凉!直至遇公,方知何为明主,何为希望之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将帐外冰冷的空气和胸中沸腾的热血一同吸入,化作无穷的力量。
“这把老骨头,这条命,还有我西凉马氏的未来,今日便彻底押在公之身上了!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腾,亦九死不悔!”
“这汉室的天……或许,是真的该变了!”
言罢,他“锵”地一声还刀入鞘,转身,大步走向帐门,一把掀开厚重的毡帘。帐外,秋夜寒凉,朔风凛冽,漆黑的夜幕上星河低垂,清冷的光辉洒遍连绵营寨。他深深地望了一眼中军大帐那依旧亮着灯火的方向,目光坚定如铁,再无半分动摇与犹疑。
在马腾视线无法触及的营帐最深处,那片被雁足灯昏黄光晕完全遗忘的角落阴影里,空气似乎比别处更加粘稠、寒冷。若有感知极其敏锐的高手在此,或许能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存在感”。那并非实体,却比实体更专注,更冰冷。
就在马腾痛苦地以拳捶案,低吼着“诛九族的大罪”时,那片浓郁的阴影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水面被一粒微尘打破。
当马腾回忆起马超眼中的光彩、马云禄的羞怯、庞德的喜悦,以及军中那份难得的融洽氛围时,阴影的轮廓似乎微微松弛,那种无形的“注视”中,锐利的审视意味悄然淡去少许。
然而,当马腾最终拔刀立誓,低吼出声之时,那片阴影彻底归于沉寂,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一缕极淡的、常人根本无法感知的暗影,如同拥有生命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沿着帐篷的缝隙滑出,融入了外面更广阔的黑暗中,向着中军大帐的方向,疾速遁去。
马腾对此毫无察觉,他心中的波澜已然平复,只剩下破釜沉舟后的坚定。他大步走向帐门,一把掀开厚重的毡帘。帐外,秋夜寒凉,朔风凛冽。他深深地望了一眼中军大帐的方向,目光坚定如铁。
中军大帐内,牛油巨烛燃烧正旺,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荀攸手捧刚刚拟好的最后一封奏章,立于案前,声音平稳地诵读着其中颂扬天子圣德、彰显王师威武的词句。简宇端坐于主位,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柏木案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似乎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每一个字眼。
就在荀攸读到“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西陲遂平,此乃社稷之幸也”这一句时,异变悄然而生。简宇身侧,那盏落地青铜连枝灯投下的、原本清晰稳定的影子,边缘处忽然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水波般的扭曲。
一道比最深的夜色还要浓郁的墨色,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自那片阴影最深处悄然渗出,无声无息地滑过铺着兽皮的地面,精准而迅速地融入了简宇脚下那片因身体遮挡而形成的、更浓重的阴影之中。
整个过程发生在呼吸之间,没有带起一丝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甚至连光线都似乎未曾被扰动。近在咫尺的荀攸,学识渊博,感知敏锐,却对身后这超乎常理的暗影流动毫无察觉,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奏章。
唯有简宇,在影子彻底回归融合的刹那,正在轻敲桌面的指尖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短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无形的信息如流光般一闪而过。他面色未改,依旧平静地听荀攸读完了整篇奏章,甚至就其中几个用词提出了精到的修改意见,声音平稳如常。
待荀攸领命,恭敬地携着奏章草稿退出大帐,厚重的帘幕落下,隔绝了内外声响,帐内重新只剩下简宇一人时,他才缓缓向后,靠在了铺着白虎皮的宽大胡床椅背上。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在闭目养神。但若有精通精神力量的高手在此,便能隐约感觉到,一股无形无质、却玄妙无比的精神链接,正在他与自身影子之间建立、共鸣。
影子所“见”所“感”的一切——马腾帐内昏暗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的酒气与挣扎、那沉重的叹息、捶打桌案的闷响、回忆起子女部将时脸上闪过的温情、最终拔刀立誓那一刻眼中迸发的决绝火焰——所有这些画面、声音、甚至情绪,都如同亲历,清晰地回流到简宇的识海之中。
片刻之后,简宇缓缓睁开了眼睛。帐内烛火的光芒映照在他瞳孔深处,仿佛点燃了两簇幽暗的火焰。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起一个细微到极致的弧度。
那不是喜悦的笑,也非嘲讽,而是一种棋手看到最关键的一子落下,局势彻底导向预期轨道时,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意味。他极轻地、几乎无声地自语,气息拂动案头烛火微微摇曳:
“善。心志已坚,再无反复。如此……计划,方可畅行无碍。”
几日后,距离长安还有一日行程。
时近黄昏,旷野上的风声带着深秋独有的凄厉与萧索。一轮巨大的、赤红如血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西边那片起伏的、如同巨人脊梁般的土黄色山峦之后。天地间被染上了一层壮丽而悲怆的橘红色,连云彩都仿佛被点燃,在天边燃烧着最后的绚烂。
新建的营寨依着一处缓坡而立,旌旗招展,栅栏森严。简宇独自一人,登上了营寨中央那座高达五丈的简陋望楼。木质楼板在他的战靴下发出“嘎吱”的轻响。他挥手示意守卫的士兵退至楼下,此刻,这方寸之地,只属于他一人。
凛冽的朔风立刻扑面而来,比地面上猛烈数倍,吹得他玄色绣金纹的大氅向后猎猎狂舞,如同张开的巨大蝠翼,也吹乱了他额前几缕未被玉冠束住的墨发。寒风如刀,刮在脸上微微刺痛,但他浑然未觉。
他只是将双手负在身后,身姿如标枪般挺直,深邃的目光,穿越脚下连绵起伏的营帐、袅袅升起的炊烟、如蚁群般移动的士兵,牢牢地锁定在东方。
那里,天际最后一抹晚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鲜艳的色彩,如同鲜血渗入沙土,化为暗淡的紫绀,最终被从大地边缘弥漫开的、沉沉的靛蓝色夜幕吞噬。而就在那天地交接的遥远地平线上,一片浩瀚无垠的、朦胧的昏黄光晕已然浮现。
那光晕并不明亮,却绵延广阔,静静地铺陈在那里,如同沉睡的巨兽缓慢呼吸时鳞甲间透出的微光——那是长安,是未央宫与无数里坊的灯火汇聚成的光芒,是大汉帝国跳动了四百年的心脏所在。
望楼之下,是十数万大军驻扎的营寨点燃的万千篝火与灯笼,火光连成一片,人声、马嘶、金属碰撞声隐约可闻,充满了尘世的喧嚣与一种紧绷的、引而不发的活力。而东方那片沉默的、庞大的光,却散发着一种古老、威严而又令人心悸的沉寂。两种光,一近一远,一喧一静,形成了奇异的对峙。
简宇就站在这光与暗、动与静的分界线上。清冷的星子开始在三寥的天幕上渐次闪现,星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映亮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眼中,没有即将归家的喜悦,没有大战前的紧张,甚至没有对明日未知命运的忧虑。只有一片极致的、如同万丈寒潭般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即将冲破冰封的暗流,是足以改天换地的巨大能量在无声地凝聚。
明日,当太阳再次升起,他的大军将兵临那座伟大的城下。是盛大的凯旋,隆重的封赏,还是图穷匕见的摊牌,血雨腥风的搏杀?或者,这一切本就一体两面,同时上演?
他久久地伫立着,仿佛要站成一座永恒的雕塑。夜风越来越冷,卷起沙尘打在望楼的木柱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气,白色的呵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
“明日……”一声低语,消散在风里,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仿佛蕴含着整个时代的重量。
明日,将是另一番天地。而他,已立于这天地变局的中心,准备落下那决定性的棋子。
长安城,董府密室。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上紧绷的桑皮纸,在铺着精美波斯地毯的地面上投下昏黄黯淡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却压不住一股若有若无的陈腐和焦虑气息。
国舅董承正背着手,在室内缓缓踱步。他身着常服,但腰间依旧束着代表身份的玉带,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因兴奋而泛着红光。
一名心腹家奴刚禀报完探马带回的消息:简宇大军已至一日程外,明日晌午前即可抵达长安。董承闻言,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眼中闪烁着猎人即将看到猎物落入陷阱般的灼热光芒。
“好!好!终于回来了!”他停下脚步,抚掌轻笑,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音,“速去备车!不……更隐秘些,备两顶不起眼的小轿,我要立刻去……”他脑中飞快地闪过几个名字和面孔,“去王子服府上!再派人知会种辑、吴硕、吴子兰,让他们务必在王府等候,有要事相商!”
他仿佛已经看到,当简宇志得意满、接受百官迎接之时,那突如其来的“清君侧”之举,将如何让其身败名裂。
而自己,将凭借陛下密诏和这场“首功”,一举取代简宇,成为这大汉朝廷真正的掌舵人。想到得意处,他甚至觉得这密室都有些气闷,迫不及待想要出去,呼吸一下那即将由他主宰的天地间的空气。
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密室那扇隐蔽的侧门被猛地撞开!不是他期待的心腹回报,而是府上的老管家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老管家脸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浸湿了花白的鬓角,官帽歪斜,也顾不得扶正,嘴唇哆嗦着,像是离水的鱼,竟一时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董承心头猛地一沉,那抹得意的笑容瞬间冻结在脸上,化为惊疑:“混账东西!慌什么?!成何体统!”他厉声呵斥,试图压下心中陡然升起的不祥预感。
老管家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地毯,抬起惊恐万状的脸,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大、大人!不、不好了!满宠……是满宠!他、他带着北军精锐,如狼似虎,把……把王将军、种大人、吴大人他们……全、全抓走了!”
“什么?”董承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瞬间冰凉麻木。
“你……你说清楚!抓了谁?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都抓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每一个名字吐出,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
“是……是!四位大人……一个没漏!就在半个时辰前,同时动的!说是……说是涉嫌勾结凉州残部,图谋不轨!”老管家涕泪横流,语无伦次。
“噗——”董承急火攻心,喉头一甜,竟喷出一小口鲜血,溅在身前暗红色的地毯上,留下几点触目惊心的深斑。他精心修饰的胡须也沾染了血沫,显得狼狈不堪。
他方才还在勾勒的宏图伟业,那依托于这四位核心党羽方能实施的完美计划,在这一瞬间,如同被一柄无形巨锤砸得粉碎!王子服掌控的部分宫禁守卫,种辑在朝中的舆论造势,吴硕、吴子兰联络的各方势力……
所有这些精心布置的环节,随着这四人的被捕,顷刻间土崩瓦解!
完了!全完了!简宇人还未至,仅仅凭借留守长安的爪牙,便已精准地斩断了他最依仗的臂膀!这哪里是抓捕?这分明是简宇隔空挥来的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脸上,抽得他眼冒金星,抽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密室内,龙涎香的甜腻气味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隐去,黑暗吞噬了整个房间,只有董承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在死寂中回荡。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黑暗中某个虚无的点,仿佛能听到自己野心坍塌的轰然巨响。最后,一口鲜血喷出,董承晕倒在地。正是:
臂膀尽折风雷速,方惊棋局已天倾。
欲知董承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