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皇城偏殿的火势已臻疯狂之境。吞噬了董卓尸身的烈焰,仿佛将这枭雄生前积攒的暴虐与能量尽数释放,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道道火舌如金蛇乱舞,将周遭的一切都镀上一层跳跃的、不祥的光晕。
热浪扭曲了空气,焦臭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那是繁华与生命一同被焚毁后留下的刺鼻余烬。梁柱坍塌的巨响、瓦砾崩落的哗啦声,与远处渐次平息的喊杀声混杂,共同为旧日的霸权奏响最后的、嘈杂的挽歌。
在这片毁灭风暴的边缘,李儒静立着,身影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单薄、孤寂。他那身象征智士身份的青色深衣,早已被烟灰、汗渍和不知名的污迹玷污,下摆处还有几处被火星燎出的焦痕。
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然散乱,几缕花白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与脸颊,让他本就消瘦的面容更添十分的憔悴。然而,与之前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不同,此刻他脸上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近乎麻木的悲恸,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
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眼前那团最炽烈的火焰上。那里,他侍奉一生的主公、他的岳丈泰山,正在化为灰烬。瞳孔深处倒映着火光,但那光芒却无法驱散他眼中的空洞,反而像是将他灵魂最后的温度也吸走了。主公……已然去了。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不久前的那个时刻——就在这同一座宫殿,在更隐蔽的处所,董卓庞大的身躯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他李儒,就跪在榻前,紧紧握着董卓那只逐渐冰冷的手。典韦、许褚的怒吼声仿佛还在耳畔,而简宇、简雪的身影则如同宣告终结的阴影。
就在那最后的时刻,董卓,这位曾经权倾天下、杀人如麻的枭雄,用尽最后的气力,浑浊的目光先是无比眷恋地看了一眼被心腹嬷嬷护在角落、吓得瑟瑟发抖的幼小孙女董白,然后,那目光艰难地转向了李儒,最后,定格在了持剑而立、神色复杂的简宇身上。
董卓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烛火:“文优……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辛苦了。以后……你就跟着简宇吧。他是真正的明主,值得你辅佐。把你的才智,用在正道上……算是……替我赎罪了。”
那一刻,李儒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最后,董卓的目光回到了董白身上,充满了无尽的愧疚和慈爱:“白儿……祖父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没能给你安稳的生活,还把你卷进这肮脏的政治里……祖父……来不及补偿你了。”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简宇,“简宇小子,白儿……就交给你了。她是真心待你,你……莫要负她。替我……好好待她,弥补她心里的伤。”
董白早已哭成了泪人,听到祖父临终的嘱托,更是心如刀绞,她只能用力地点头,泣不成声。
李儒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董卓最后时刻那份超越权力、回归人性的牵挂。
此刻,面对这焚尽一切的烈焰,殉死的念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是文人武士最后的节气,是逃避未来未知屈辱的本能。与其苟活受辱,不如随主公而去,全了这份君臣、翁婿之义。
他向前迈了一步,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衣袂被热风鼓动。火焰的灼热似乎在召唤他,诱惑他投入这最终的宁静。他闭上眼,主公临终前的面容、董白惊恐的小脸、以及简宇那声“尽力而为”交替闪现。
“主公……文优……来陪你了……”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悲伤,纵身欲跃!
就在他身体前倾的瞬间,一只强健有力的手,及时而稳定地抓住了他的上臂,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向后带离了那致命的边缘。
李儒微微一怔,却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他顺着那股力道后退两步,站稳身形,然后缓缓转过头。
映入眼帘的,正是简宇。年轻的将领脸上带着烟熏的痕迹,甲胄上沾染着血污,但那双眼睛却清澈而坚定,正关切地看着他。
“文优先生,”简宇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何至于此?”
李儒看着简宇,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揣度。因为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眼前的年轻人,是主公临终托付之人。简宇此刻的阻拦,非但不是敌意,恰恰是在履行那份沉重的承诺。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安心混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李儒的眼眶再次湿润了。他不再是那个算无遗策、冷血无情的谋士,只是一个刚刚失去依靠、内心充满悲怆的人。他望着简宇,声音沙哑,带着哽咽:“简将军……主公……主公他已去……我……我……”
他想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想说“不如随主公而去”,但在简宇那澄澈而坚定的目光注视下,这些话却堵在了喉咙里。因为他知道,简宇理解他的悲痛,但更会坚持履行诺言。
简宇的手并未松开,仿佛在传递一种支撑的力量。他目光扫过那熊熊烈焰,沉声道:“董公临终所托,言犹在耳。白小姐需要你,未来的路,也需要你。这火海,不是你的归宿。活下去,照顾好白小姐,才是对董公最大的告慰,也是对我承诺的成全。”
“白小姐……承诺……”李儒喃喃重复着。是啊,白儿还那么小,她是主公唯一的血脉了。主公将她,连同自己,都托付给了简宇。自己若就此轻生,不仅是背弃了主公的遗命,也让简宇的承诺落空,更将白儿置于真正的孤苦无依之地。
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逐渐取代了那蚀骨的悲伤与求死的冲动。他看向简宇,眼神中的死寂渐渐褪去,虽然依旧悲痛,却多了一份认命般的平静与依托。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对着简宇,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将军所言极是……是儒一时悲痛,险些辜负了主公厚望,也险些让将军为难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救命之恩,谨记于心。此后……便有劳主公了。”
这一揖,是感谢,是认可,更是表明了他愿意接受简宇的安排,将自身的安危与未来的道路,交托于这位年轻的“受托之人”。
简宇见状,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舒缓。他松开了手,虚扶一下:“先生不必多礼。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尽快与白小姐汇合。”
李儒直起身,点了点头。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焚尽了他过去世界的烈焰,目光中虽有无限的眷恋与哀伤,却不再有投身其中的冲动。他转过身,步履虽然依旧沉重,却坚定地跟在了简宇的身侧。
简宇在前引路,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残火与断壁。李儒默默跟随,不再回头。熊熊烈火依旧在他们身后燃烧,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焦土之上。一种基于承诺的、微妙而坚实的新关系,在这片废墟与火光中,悄然建立。
长安皇城的夜空,被多处火光照亮,昔日庄严肃穆的宫阙楼台,此刻在火光与阴影的交错下,呈现出一种支离破碎的诡异景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某种东西烧焦后的刺鼻气味,原本铺陈着精美玉石的宫道如今散落着断箭、破损的兵甲以及已然凝固的暗红血迹。喊杀声并未完全平息,仍在远处的宫苑间此起彼伏,但相较于之前的震天动地,已显露出强弩之末的疲态。
简宇一行人,便在这片战争残骸与动荡不安中穿行而来。
为首者正是简宇。他身上的劲装已有多处破损,沾染着斑斑点点的血污与烟尘,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紧握的一件物事——正是权倾朝野、祸乱天下的董卓之首级!
头颅的断颈处尚有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滴落,在简宇行过的青石板上留下点点触目惊心的印记。他的右手则紧握着一柄染血的长剑,剑锋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烁着寒光。他的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静如水的坚毅,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警惕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危险。
紧随其侧的是简雪,她同样经历了一番苦战,发丝略显凌乱,脸颊上沾着些许灰烬,但眼神清亮,手中短刃低垂,身形灵动,与简宇形成默契的犄角之势,共同护卫着队伍的核心。
在他们稍后一些,是面色苍白、惊魂未定,却依旧努力保持着端庄仪态的蔡琰。她一手轻抚胸口,另一手则紧紧牵着一个董白。董白年纪尚幼,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和可怖的环境吓坏了,小脸煞白,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紧紧依偎在蔡琰身边,身体微微发抖,不敢去看简宇手中那颗可怖的头颅,更不敢回想不久前经历的噩梦。
走在队伍最后,身形显得有些佝偻、步履沉重的,便是李儒。他刻意低着头,将自己隐藏在队伍的阴影之中,那身文士袍比之前更加破烂不堪,脸上混杂着悲恸、茫然以及极力压抑的复杂情绪。他知道自己身份敏感,此刻出现极为不妥,但简宇之前的阻拦和董卓托孤之言,以及内心深处对董白安危的牵挂,让他只能硬着头皮跟随。他尽量收敛气息,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一行人刚穿过一道冒着滚滚浓烟的宫门残骸,前方火光骤然亮了些许,只见两条铁塔般的巨汉,正率领着一群甲胄染血、煞气腾腾的士兵清理战场。正是典韦与许褚!
典韦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躯体上添了几道新伤,鲜血与汗水混在一起,更显狰狞可怖,他手中那双铁戟兀自滴着血。许褚则如同半截黑塔,手持长刀,环眼圆睁,如同门神般扫视四周。
两人听到脚步声,霍然转身,待看清来者是简宇,脸上的凶悍之气瞬间化为无比的恭敬与喜悦。几乎是同时,两人“噗通”一声,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如洪钟:
“将军!”
“参见将军!”
他们的声音中充满了如释重负的欣喜与绝对的忠诚。身后的士兵们也纷纷跟着跪倒一片。
简宇停下脚步,将手中长剑归鞘,空出的右手虚抬一下,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将军!”典韦、许褚应声而起。他们起身的瞬间,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简宇左手提着的物件上。
待看清那是董卓的首级时,两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典韦猛地一拍大腿,声震四壁:“哈哈哈!好!将军神威!这老贼终于伏诛了!”许褚也是咧开大嘴,瓮声瓮气地笑道:“将军斩了国贼,此乃天大的功劳!许褚佩服!”
他们的欢呼声感染了身后的士兵,一时间,群情振奋,看向简宇的目光充满了崇拜。
然而,这热烈的气氛仅仅持续了短短一瞬。
典韦和许褚的笑容几乎在同时僵在了脸上。因为他们锐利的目光越过了简宇和简雪,看到了队伍末尾那个极力想隐藏自己、穿着文士袍的熟悉身影——李儒!
对于典韦、许褚这等猛将而言,李儒就是董卓身边最阴险狡诈的帮凶,是国贼的心腹!此刻突然出现在简宇身后,在这混乱的局势下,其意图不言自明——定是想要趁机偷袭!
“狗贼安敢!”典韦反应极快,大喝一声,如同惊雷炸响!他庞大的身躯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个箭步跨到简宇身前,双臂一展,犹如一面巨大的盾牌,将简宇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同时双目喷火般死死盯住李儒,手中恶来双戟已然抬起,蓄势待发!
几乎在同一时间,许褚更是直接!他根本不多废话,眼中杀机暴涨,低吼一声:“奸贼受死!” 身形如猛虎出闸,手中虎痴刃划破空气,带起一阵恶风,竟是要绕过简宇,直取李儒性命!他那庞大的身躯冲锋起来,带着一股碾碎一切的恐怖气势!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队伍后面的蔡琰和董白吓得惊呼出声,董白更是小脸惨白,紧紧抱住了蔡琰的腿。李儒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致命袭击,脸色瞬间变得死灰,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脚步虚浮,眼看许褚那饱含杀气的大刀就要及身!
“住手!”
一声清冷的断喝,出自简宇之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就在许褚虎痴刃即将触及李儒衣襟的刹那,简宇的身影动了。他并未拔剑,而是侧身一步,精准地插入了许褚和李儒之间,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并非格挡刀锋,而是巧妙地一搭一引,用了一股柔劲,按在了许褚持刀的手腕上。
许褚只觉得一股巧妙的力量传来,前冲的势头不由得一滞,那志在必得的一刀竟然被带偏了方向,擦着李儒的衣角劈在了空处,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火星。
“将军!”许褚收住刀,不解地看向简宇,粗犷的脸上满是困惑和急切,“这李儒是董卓老贼的头号心腹,留着他必是祸害!”
典韦也护在简宇身前,警惕地盯着李儒,沉声道:“将军,此等奸佞,不可留啊!”
简宇站在双方之间,先是对护在自己身前的典韦微微点头示意无妨,然后目光平静地看向一脸忿忿的许褚和依旧戒备的典韦。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地开口,确保周围所有人都能听清:
“恶来,仲康,稍安勿躁。” 他先安抚住两位爱将,然后侧身,用目光示意了一至于文优先生……”
他顿了顿,刻意用了李儒的表字,继续说道:“文优先生深知董卓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如今,他愿意弃暗投明,归顺于我等,效忠天子、匡扶汉室之事业。过往之事,不必再提。从今往后,文优先生便是自己人,你二人不可再为难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