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守在五步外,铜铃用布包了,怕惊着这雾里的静。
洒吧。她对莫七婆说。声音轻,却像根针戳破了雾。
莫七婆的手比晨雾还稳。
青瓷瓶倾斜时,瓶身水珠顺着指缝滚进袖管,药液滴落的声响比心跳还轻。
第一滴触到泥土的刹那,地面腾起细烟,幽蓝微光像被揉碎的星子,从土缝里渗出来。
第二滴、第三滴......整片乱葬岗的土都开始发亮,像有人在地下点了盏盏小灯。
先是一声极轻的啜泣,像风穿过破窗。
接着是模糊的,尾音像被水浸过的棉线,飘在雾里。
卖豆腐的老刘突然抖起来,他跪得太急,膝盖撞在土块上,却像没知觉似的,双手抓着自己头发:是阿妹!他喉结滚动,声音破了音,三年前她跟着逃荒队走,说等开春要喝我磨的豆脑......他突然往前爬,指甲抠进发光的土里,阿妹!
阿妹你说冷不冷?
哥带了厚棉絮来——
人群炸了。
补战衣的老妇突然捂嘴呜咽:我家小栓子,他喊娘,我脚疼......脚夫红着眼眶跪下去,额头抵着土:我兄弟说哥,米缸底下有半块锅巴......幽蓝的光里,哭墙妪的骨杖地砸在地上,她怀里的陶罐不知何时掉了,黑灰混着露水,在她掌心洇成个字。
可这回她没哭,只是盯着土,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声,像在应和那些飘在空中的呼唤。
周芷若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夜在民议堂,翻开《同心灶志》最新一页,墨迹未干的饿殍三百一十七突然变成三百一十七个名字——阿秀、小栓子、米缸底下的锅巴、等豆脑的阿妹。
晨雾漫进窗棂时,她在默哀区旁写了新注:同息原,同呼吸之地。
各位。她站起来,声音裹着雾,却比敲钟还响,这地从今往后不叫乱葬岗,叫同息原。她蹲下身,捧起一把泛着蓝光的土,往后每家取一捧土,在自家灶台煨七日。
土暖了,魂就暖了。
柳五爷站在人群最后,嘴角扯出个冷笑。
他手里还攥着早年间管粮时用的铜秤砣,硌得掌心生疼——当年断粮误判,他被百姓砸了粮铺,铜秤砣滚进泥里,今日才从箱底翻出来。胡闹。他嘀咕一声,转身往家走,棉鞋踩得泥点子乱飞。
可等他推开门,老妻正蹲在灶前。
她怀里抱着个粗陶碗,碗里是捧来的土,灶膛里的火映得土泛着暖黄。你......柳五爷喉咙发紧。
老妻没抬头,用枯枝拨了拨火:桂英爱吃我煨的土灶饭。她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当年断粮那月,她最后说灶膛凉了,饭就不香了......
柳五爷的铜秤砣掉在地上。
他蹲到老妻身边,看火苗舔着陶碗,土的温度透过碗底渗进掌心。
那温度不烫,像有人轻轻握着他的手。
他想起桂英临终前,他攥着空粮袋在门外转圈,连最后一碗米都换了药——可药没换来,米也没了。
这夜他没合眼。
天刚擦亮,他就揣着块青石板来了同息原。
石板上刻着字,墨迹未干:李氏桂英,饿卒于癸卯冬,吾妻也。他把石板往土堆前一放,喉咙发涩:埋了桂英这些年,头回敢写她名字。
第七日的晨雾比清明更淡。
同息原上堆起座土坛,一千三百捧土垒成,每捧土下都压着块刻名砖。
周芷若站在坛前,看见柳五爷的青石板在最顶层,被晨光照得发亮。
轰——
裂帛似的声响惊得阿牛的铜铃哗啦作响。
哭墙从中间裂开道缝,像被谁掰开了嘴。
缝隙里露出的不是骸骨,是整整齐齐码着的骨灰坛,坛身嵌着碎瓷片拼成的涂鸦:歪歪扭扭的米饭、圆滚滚的包子、画成锯齿状的太阳。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娃挤进来,举着朵野菊往坛缝里塞:这是我画的太阳,给阿婆暖手。
周芷若望着那些涂鸦,突然想起笑掌柜说过:最苦的时候,人最会画甜。她蹲下身,摸了摸坛上的瓷片——是粗陶碗的碎片,和哭墙妪怀里的陶罐一个颜色。
不如在这儿建所无门学堂。她转身对众人说,孩子读书的地方,就从最不敢看的地方开始。
阿牛的铜铃在夜里格外清亮。
他摇着铃巡到新夯的地基前,月光漫过未砌的砖墙,照见墙根下散落的刻名砖。
风掠过砖缝,传来细不可闻的低语,像有人在说、土灶饭太阳。
铜铃声撞着这些低语,荡出一圈圈涟漪,最后融在晨雾里。
同心灶的烟囱已经冒起炊烟了。
谷雨那日天刚亮,总有些老习惯要守——比如等晨炊开锅时,闻那第一缕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