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极淡的铜铃声,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混着某种幽蓝的光——那光他从未见过,却让他想起幼时在蝴蝶谷,医仙胡青牛说过的。
第三夜的月被云遮住时,守夜的士兵揉了揉眼。
他看见营外的山坳里,有盏幽蓝的灯笼忽明忽暗,灯笼旁立着个佝偻的身影,正往地上摆七口小锅。
锅沿的火星溅起时,他听见极轻的叹息:该醒了。山脚下,民议堂的铜铃晃得急了些,震落的灰絮沾在周芷若的眉梢。
她正用炭笔在舆图上补画新标记,笔尖悬在断肠坡上方时,忽闻帐外传来守夜士兵的低呼:那老妇......往最高山岗去了!
笔杆在指节间轻颤。
周芷若放下炭笔,抬眼正撞进林晚儿的视线——后者腰间的皮袋鼓鼓囊囊,是装着母灶残片的分量。
两人同时起身,掀帘而出时,夜雾正从山坳里漫上来,裹着若有若无的梵唱。
花葬婆的身影在雾中浮成一道剪影。
她的裹脚布沾着泥,每一步都踩得极慢,却像有根无形的线牵着,径直往岗顶那株枯树去。
岗下守营的明教弟子横枪欲拦,周芷若抬手按住最近一人的枪杆:退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峨眉掌门特有的清冽,她若想取性命,三十年前便取了。
林晚儿的喉结动了动。
她认得那盏幽蓝灯笼——三年前在破庙拾到母灶残片时,瓦片上也凝着这般颜色的光斑。
此刻花葬婆将灯笼挂在枯树杈上,灯芯一声窜高,照出她脸上纵横的皱纹,每条褶皱里都嵌着半枚米粒大小的铜钉,像是用锅钉补过的老陶片。
饿鬼衣,飘三年。花葬婆开口时,声音像锈了的铁锅刮过石板,葬灯亮,债要还。
雾色骤浓。
林晚儿的睫毛被水汽沾湿,再睁眼时,四周飘起细碎的淡影——是青布衣角、粗麻裤脚、褪色的肚兜,每片布帛边缘都焦黑如焚,却在风里飘得极缓,像被人轻轻托着。
有片灰蓝的裙角擦过她手背,凉得刺骨,却带着股陈米香,像极了阿娘临终前盖在她身上的旧被单。
这是......周芷若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帐柱。
她看见其中一片淡影绣着并蒂莲,与灭绝师太年轻时的帕子纹样如出一辙——那年在峨眉山,有个小尼姑因偷米被罚跪,师太的帕子就是这样被山风卷走的。
历年饿死者的衣。花葬婆弯腰拾起脚边的小锅,锅底刻着歪歪扭扭的字,他们的骨化成灰,肉喂了狼,只剩这点布片子,替他们记着最后一顿饭的热乎气。她将小锅放在地上,又摆了六口,围成北斗状,今日葬灯起,要他们替我问一句——这江湖,可还记得欠他们的那碗饭?
话音未落,花葬婆指尖迸出火星。
第一口战灶腾起青白色火焰,没有噼啪声,却烧得极稳,将飘近的衣影灼得发亮。
林晚儿突然攥紧腰间皮袋,母灶残片在掌心烫得惊人。
她解下皮袋,掏出最后那段锅柄——是阿娘铸锅时崩裂的残料,刻着二字的断痕——抬手扔进火里。
晚儿!周芷若欲拦,却见火焰地窜起两丈高,化作光柱直刺苍穹。
林晚儿的眼眶发红,她望着那光,想起十二岁那年,阿娘在火场里将这段锅柄塞进她手心:锅裂了能补,人心裂了......得用热饭捂。此刻光柱里浮起无数金点,是母灶熔铸时撒进的米砂,在火中闪得像星星。
更奇异的事发生了。
山脚下传来脆响,是东头村的行军锅在自鸣;西北方的陶瓮跟着震颤,西坡寨的菜饼锅冒起热气;连民议堂案几上的豁口锅都震得跳起来,老周头追着锅满屋子跑,边跑边喊:祖宗显灵了!
这是......共鸣。周芷若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她忽然明白昨夜舆图上突然浮现的灶形灰痕是什么——那是千万口锅的心跳,通过大地传到了案几上。
张无忌是在光柱亮起时呕出半口血的。
他倚着中军帐的柱子,左手按在胸前,九阳真气在体内翻涌如沸,却奇异地被某种更温软的力量托着,没让内息彻底溃散。
他望向岗顶的光,想起阿青递来的土煨鸡汤——原来那汤里不只有哭墙妪的心意,还有千万口锅的温度,在替他熬着最后一口气。
教主!亲卫掀帘而入,各营炊事班报信,行军锅自己热了!
西营的小米粥咕嘟冒泡,北营的菜饼焦了边儿,士兵们说......亲卫的声音发颤,说闻着味儿,想起家里灶台前的娘。
张无忌扯下袖角擦嘴,血沫里混着米粒大小的金砂。
他笑了,笑得极轻,像怕惊散了风里的饭香:去传我令,所有小队今夜不执刀,执锅。他指向元军大营方向,往他们营外三里,支起一百口灶。
第七日凌晨的风带着寒意。
吴二狗瘫坐在民议堂台阶上,怀里的空锅还留着最后一丝余温。
他的瘸腿冻得发木,独眼却亮得惊人——这七日他带着舌底签的孩子们在鹰喙峡来回十七趟,每趟都用锅轨滑下热饭,锅沿的豁口又多了三道,像阿爹当年舌头上的刀疤。
二狗哥!小满的哭腔穿透晨雾。
这孩子抱着他的腿,小手指向东方,你看!
元军大营那边......
吴二狗抬头。
东边的天际线正被朝阳染成金红,元军大营方向却浮起大片白雾。
那雾不是炊烟,是成百上千的黑色小点在蠕动——是士兵们脱了甲,跪在地上,双手捧着碗。
风送来隐约的喧哗,像极了西市早集时的人声,只是更轻,更软,像怕碰碎了手里的热汤。
林晚儿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
她望着那片白雾,母灶残片已熔进战灶,可掌心还留着余温。他们在吃饭。她轻声说,元兵在吃我们送的饭。
周芷若从堂内出来,手里攥着新的舆图。
她的指尖抚过断肠坡旁新画的灶形标记,忽然听见极轻的声——是心里那口封了三十年的匣子,彻底打开了。
晨雾未散时,前线哨塔的铜锣突然炸响。
张无忌正往药碗里吹热气,手顿在半空。
他望着远处模糊的营垒,听见亲卫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报——元军大营......
如何?张无忌的声音很稳,稳得像压在锅底的文火。
亲卫喘着气,脸上的表情既惊又疑:元军大营......并未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