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锅锈得发黑,挂在歪斜的木桩上,风吹便晃,像招魂幡。
七日后,一名妇人为孩子多争一把柴火,颤抖着走上前,叩响了它。
“咚——咚——咚——”
三声钝响,撕破晨雾。
两人对坐争辩半个时辰,唇枪舌剑,终以旧衣换柴达成协议。
围观者从窃笑转为喝彩,竟将此事传为美谈。
不久,各地陆续出现“吵灶台”。
有人为一口腌菜翻脸,有人为浇地先后大吵三百回合。
炊烟依旧升腾,饭香依旧弥漫,可言语间的锋芒,也开始重新生长。
张无忌远远听着这些喧闹,蹲在断心石畔,轻轻摩挲锅底裂纹。
而此时,阿牛正独自在炊堂后院整理饭钟。
蒸笼层层叠叠,刚揭盖的馍白胖松软,香气扑鼻。
他小心翼翼往筐里码放,额头沁汗。
忽然脚下一滑,竹筐翻倒,十几个馍滚落尘地。
他慌忙跪下捡拾,指尖沾灰也不顾。
可就在这时,余光瞥见几道身影悄然靠近。
没人说话。
但他们伸手接过那些沾了土的馍,掰开,默默分食。
阿牛急得直喊:“脏了!不能吃——”阿牛跪在尘土里,指尖还沾着馍上的灰,眼睁睁看着那几个身影低头啃食。
蒸腾的热气裹着麦香散在空中,此刻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咬了一口,变得涩滞起来。
“脏了!不能吃!”他声音发颤,不只是因为惊惶,更因一种说不清的愤怒从胸口冲上来——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像是体内某根沉睡的弦骤然绷断。
那人抬起头,嘴角还粘着碎馍屑,冷笑一声:“反正没人管,吃了又怎样?”
一句话如针扎进阿牛的耳膜。
他猛地站起,双拳攥紧,嗓音陡然拔高:“这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大家的!”
没人料到向来憨厚的铃官会动怒。
话音未落,他已扑上前去,一把夺回那人手中的半块馍,两人顿时扭作一团。
竹筐翻倒的余响尚在回荡,人影已撞翻了水桶,泼湿了一地柴薪。
围观者纷纷后退,有人低呼“疯了”,也有人掩面不忍看这突如其来的暴烈。
可就在这混乱中,林晚儿的身影出现在炊堂门口。
她没有喝止,也没有怒斥,只是静静立着,目光扫过挣扎的人群,最终落在那几块沾泥的馍上。
片刻后,她转身对随行文书道:“记下来——酉时三刻,炊堂东院,公粮受污,护食者与窃取者相争,始因饥,继因责,终成斗。”
笔尖沙沙作响,墨迹迅速爬满纸页。
事后,众人屏息等待裁决。
林晚儿却只轻声道:“《炊政录》增补一条:私取公食者,罚其值守炊堂三日,并当众说明缘由;若因饥而取,则由全村共担其困。”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皱眉,有人点头,更有老妪低声啜泣——原来那窃食者家中已有三日未开灶。
自那日起,阿牛成了“护食先锋”。
孩子们围着他跳脚唱谣:“阿牛哥,脾气大,半块馍也能打一架!”起初他还羞得满脸通红,后来竟也跟着咧嘴一笑。
他知道,那不是嘲笑,而是承认。
张无忌远远看着这一切,蹲在断心石畔,手里仍摩挲着锅底裂纹。
风从灶口灌入,吹得火苗歪斜,映在他眼中忽明忽暗。
他曾以为江湖是血写的信、命换的约,如今才懂,真正的规矩,不在律令碑文里,而在一个人敢不敢为半块馍拍案而起。
某个深夜,他独自走到当年笑掌柜煮酸粥的老灶前。
柴堆早已枯朽,他却一点一点拾掇干净,划火引燃。
火光跃起的刹那,仿佛有无数声音从灰烬中复苏——
崆峒长老冷眼睥睨,斥贪官如骂犬奴;元兵统帅铁甲铿锵,咆哮战令震裂山河;义父谢逊独坐雪岭,一掌拍碎石桌……最后,画面归于平淡:一群农夫挤在田埂边,为一瓢灌溉之水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可太阳落山时,他们又并肩扛着犁回家。
张无忌忽然笑出声来,笑声低哑,却带着久违的轻松。
守夜的周芷若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望着跳跃的火焰,轻声问:“那你愿不愿意……也吵一次?”
他摇头,目光仍凝在火中:“我吵不动了。但我很高兴,别人还能吵。”
火势渐弱,余烬闪烁如星。
那一瞬,他似看见灶底深处,有一缕极淡的酸香悄然浮起,若有若无,缠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