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孔不入。
那不仅仅是皮肤感知的低温,而是一种深入骨髓、侵蚀灵魂的寒意。城城的意识在黑暗的深渊中悬浮,如同被抛弃在宇宙真空,唯一的知觉便是那彻头彻尾的冷。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是在对抗这片液态的、巨大的凝固力量,挣扎得无比艰难。
剧痛并非单一的感受,而是从身体各处传来的、层次分明的交响。后背是撕裂般的钝痛,仿佛被无形的巨掌狠狠拍击,脊椎都为之震颤;四肢百骸则弥漫着酸胀与刺痛,尤其是肩膀和膝盖的关节处,像是被灌入了砂砾,每一次微小的水流波动都摩擦出新的痛苦。肺部的灼烧感最为鲜明,火辣辣地,渴求着氧气,却被冰冷的潭水死死封住,每一次本能地想要吸气,换来的只是更多液体的灌入和更剧烈的呛咳欲望,尽管他已在窒息的边缘,连咳嗽的力气都近乎消失。
他试图动一动手指,向大脑发出一个最简单的指令,但那平日里如臂使指的末端,此刻却如同连接着别人的身体,毫无回应。他感觉自己被无数条无形的、冰冷的锁链捆绑着,拖向那更深、更暗、更永恒的安眠。光线从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上方渗透下来,穿过层层水波,扭曲成摇曳不定的、苍白的光带。它们像幽灵的触手,在他逐渐模糊的视野里舞动,美丽而虚幻,却带不来一丝温暖和希望。
他正在缓缓下沉,身体像一块被抛弃的石头。一串细密的气泡从他微张的唇边无力地逸出,晃晃悠悠地上升,像是他正在飘散的生命最后的具象化。视野的边缘开始被浓墨般的黑暗侵蚀,那黑暗带着令人困倦的温柔,邀请他放弃这无谓的挣扎。也许,就这样沉下去,所有的痛苦和寒冷都会结束……
就在意识即将被那片黑暗彻底吞没,最后一丝清明也要涣散的瞬间——
一个温热的触碰。
这感觉如此突兀,与周遭的冰冷格格不入。起初非常轻微,像是一段水草的偶然拂动,带着某种粗糙的质感,擦过他后颈的皮肤。那触感短暂得几乎像是幻觉。但紧接着,是更明确、更用力的拉扯!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执拗的、不肯放弃的节奏,顽强地对抗着他身体下沉的自然趋势,对抗着那将他拖向深渊的重力。
这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穿了城城几乎被冻僵的神经末梢。求生的本能被这外来的刺激猛地唤醒了一线。
他艰难地,几乎是耗尽了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力气,才掀开那沉重如铁闸的眼睑,睁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眼缝。
浑浊的冰水中,视线模糊得像蒙上了厚厚的毛玻璃。一切都在晃动,光影破碎。但他隐约地,在那片晃动的、昏暗的视野里,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黑色身影,就在他的身侧,紧贴着他下沉的身体。
是黑子!
它瘦削的身体在水中剧烈地扭动着,每一次摆动都显得那么吃力。它那双前爪,以前总是欢快地扑向他,此刻却在拼命地、甚至是笨拙地划着水,试图产生向上的推力。而它的牙齿,正死死地、用尽全力地叼住他后颈处的衣领!城城甚至能通过布料,模糊地感觉到那牙齿传来的、因极度用力而产生的细微颤抖。
它的动作极不协调,充满了痛苦的挣扎。尤其是它的后腿,一条以一种明显不自然的角度软软地拖在身后,随着水流的波动而无助地晃动,完全无法提供任何有效的动力。每一次它试图用上后肢的力量,身体都会因为牵动伤处而产生一阵剧烈的抽搐。
可它没有放弃。
透过浑浊的水体,城城对上了黑子的目光。那双他熟悉的、总是带着温顺和依赖的棕色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复杂的、令人心碎的光芒:充满了它自身伤口带来的痛苦,对深水本能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固执的坚定。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找到你了,我不会放手。”
城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楚与激动如同岩浆般喷涌,几乎要冲破他冰冷的胸腔。他想喊它的名字,想告诉它快走,想让它别管自己,但张开口,只有一串无声的、绝望的气泡向上飘去。他想要抬起手臂,帮它一把,或者哪怕只是抚摸它一下,给予一点安慰,但他的手臂如同不是自己的,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块,连抬起一寸都做不到。他只能像一个无助的包裹,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这只瘦弱的、受伤的狗,如何用尽它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对抗着整个世界的下坠力量,拖着他,向着那片遥远的水面光芒,艰难地挪动。
这段从深渊返回人间的上升路程,仿佛比之前自由落体般的下坠更加漫长,每一秒都被拉伸得无比清晰,充满了煎熬。
黑子的力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它划水的动作变得越来越迟缓,不再是最初那种带着爆发力的挣扎,而变成了一种机械的、依靠本能和意志维持的重复。它的呼吸也变得异常急促和紊乱,城城能近距离地听到(或者说感受到)它喉咙里发出的、被水闷住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那紧叼着他衣领的牙齿,传来的颤抖越发明显,有好几次,城城都清晰地感觉到那紧扣的力量骤然一松,他的身体随之往下一沉,绝望瞬间攫住他的心脏——他以为它终于撑不住了,他们将要一起再次坠入那无边的黑暗。
但每一次,就在城城的心沉入谷底,准备接受命运之时,黑子总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饱含不甘与倔强的呜咽。那声音被水流包裹着,几乎细不可闻,却像重锤敲在城城的心上。然后,那即将松脱的牙齿会再次死死收紧,甚至比之前咬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也灌注进去。它那双已经开始有些涣散的眼睛,会再次强迫自己聚焦,死死地盯住头顶上方那片越来越亮、代表着生还希望的水面光芒。那光芒,似乎是它全部信念的源泉。
回忆如同潮水,不受控制地涌入城城几乎停滞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