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连着下了七日未停。
青石板被泡得发白,河面浮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断桥残基半没水中,像一头沉睡却随时会睁眼的巨兽。
谢云书立于桥心,素袍贴背,湿冷刺骨,手中银针微微颤动,针尖悬在焦黑裂缝之上,迟迟未落。
第三针,本该是顺脉之始。
可地气紊乱如沸水翻涌,时而炽热灼人,时而阴寒彻骨。
银针刚触地面,便发出“嗡——”的一声哀鸣,竟被一股无形之力硬生生弹开,针尾划破他指尖,血珠坠入泥中,瞬间被吞噬不见。
“不对。”苏晚晴眉头紧锁,蹲下身,掌心贴地。
她不懂灵脉玄术,但她懂土壤——前世研究堆肥发酵三十年,泥土的温度、湿度、菌群活性,她闭着眼都能感知。
而此刻这地,像是死腐多年又被强行灌入毒火,内部结构早已崩坏。
“有人动过手脚。”她低声道,“不是自然溃败,是人为毁脉。”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叮铃、叮铃……一声接一声,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人心上。
一个佝偻的身影自雨幕中走来。
老者满身破布裹身,腰间挂满大小不一的铜铃,少说有上百个。
雨水顺着他的拐杖滴落,每走一步,铃铛轻晃,声音却不杂乱,反而带着某种奇异的节奏,像是在应和地下某种微弱的震动。
徐八百。
风铃老人,传说中能听地音、辨龙脉的疯子。
他停在脉亭边缘,浑浊的眼望向深不见底的河床,喃喃道:“地哭了……哭声压在河底十八层泥里,没人听见。可我听得见。”他抬起枯瘦的手,解开腰间最小那只铜铃,锈迹斑斑,铃舌已磨平。
“这是我爷爷的耳朵。”他将铃铛塞进谢云书掌心,“他守了一辈子昆仑山口的地裂带,最后把自己埋进了土里。他说,只要铃还响,魂就不散。”
谢云书低头凝视那枚铜铃,指尖轻抚铃身,忽觉一阵微不可察的震颤从内传出,如同心跳。
他沉默片刻,抬手将铜铃系于银针尾端。
风骤止。
雨丝悬空一瞬。
下一刻,铃声轻响——不是被风吹动,而是自发嗡鸣,清越如泉,直透人心。
“咚!”
地底轰然一震!
一道黑水自裂缝喷涌而出,腥臭扑鼻,沾上草叶即刻焦黄萎缩。
那水浑浊黏稠,夹杂着碎骨残发,竟似活物般在地面蠕动爬行。
“腐心泥!”岩娘脸色大变,踉跄后退,“玄圭余党埋下的秽物!专蚀地脉精气,养怨成瘴!”
百姓惊呼四散,唯有阿萤不动。
她提着陶罐,跪坐在脉亭角落,一寸一寸为长明灯添油。
雨水打湿她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手指冻得发紫,却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她是祠堂收养的孤女,从小没人信她,也没人等她。
可那一夜,她梦见母亲站在雾中,泪流满面地说:“有个穿白衣的人,在替我们扛命。”
她不信鬼神。
但她信那个梦。
所以她来了,日日守灯,夜夜添油,一句话不说,像一尊静默的石像。
苏晚晴看见她,心头一紧,立刻命人送去厚袄与热粥。
“我不冷。”阿萤摇头,目光始终盯着那根悬铃的银针,“我要看着它,不能歪。它要是倒了,那个人……就撑不住了。”
苏晚晴怔住。
她回头看向谢云书。
他正咬牙支撑,额角青筋暴起,唇间渗出血丝。
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肺腑,可他仍站着,像一座不肯倒塌的碑。
第四针,必须落下。
可再强行施针,经脉必裂。
苏晚晴猛地抬头,
“陶瓮!快!”她厉声下令,“挖四口深坑,埋入特制陶瓮,注入信义酱活性菌液,封口留隙,按‘田’字方位置于脉亭四角!”
工匠愣住:“夫人,这是……酿酒的法子?”
“不是酿酒。”她眸光如炬,“是造‘地肺’!”
众人不解,却不敢迟疑。
片刻后,四只大瓮深埋入土,菌液缓缓释放热气,如同大地开始缓慢呼吸。
奇妙的是,随着温热扩散,原本躁动的地气竟渐渐平稳,银针上的紫芒退去,重新泛起柔和蓝光。
谢云书深吸一口气,第四针终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