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杏花村后山窑场,卷起一层薄灰,扑在苏晚晴裙角。
她蹲在碎陶堆里,指尖捏着那片仿品瓮壁,褐色霉斑如血痕渗出,刺目得让她心口发紧。
“密封性太差……这种土烧的罐子,根本扛不住高浓度发酵液的腐蚀。”她低声自语,指腹摩挲过本地红土,细腻却松散,入窑必裂。
前世她在非遗工坊复原古法琉璃釉时,曾用低温铅釉技术做出完全密封的储食罐,可那是建立在精细选料与现代温控基础上的——而眼下,她连一只合格的坩埚都难造出来。
正沉吟间,忽觉裙角一沉。
低头一看,是水生。
这孩子自小聋哑,被村民唤作“地鬼”,说他通地脉、知震源,是个不祥之人。
此刻他睁大眼睛,死死拽着她衣角,另一只手猛地往地下一指,又快速划了个圆,双手合拢再猛然张开——像是什么在膨胀、炸裂。
苏晚晴心头一跳:“你是说……地底有动静?”
水生用力点头,手指颤抖地指向窑炉方向,接着做出火焰熄灭前的抽搐状,喉间发出“嗬嗬”的低鸣,仿佛亲历其痛。
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向主窑。
脚下一顿——地面果然隐隐传来细微震颤,极轻,却持续不断,如同老马临终前的喘息。
这不是地震,也不是塌方,而是窑火将熄、气流紊乱所致!
“你能感觉到窑况?”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水生,声音微颤。
水生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拍拍胸口,比了个“我懂”的手势。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谢云书披着旧袄站在窑场入口,脸色苍白如纸,唇边还沾着未擦净的药渍。
他一步步走近,脚步虚浮,却目光清明。
“你又熬到这个时候。”他不是责备,只是陈述。
苏晚晴没回头,仍盯着窑炉:“我在想怎么做出能封存‘九酿梅酱’的容器。现在市面上假货横行,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专属包装。一旦有了不可复制的琉璃罐,别人连仿都仿不像。”
谢云书轻轻咳嗽两声,踱至她身旁,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陶片和她摊开的草图——那是她连夜绘制的胎体比例图,标注着前世记忆中的理想弧度与厚度。
“你记得山南三十里外那处石英砂矿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含铁量高,杂质少。若用酒糟发酵液调黏土做胎,可抗高温形变。”
苏晚晴猛然转头:“你怎么知道酒糟调泥?这可是我娘传下的秘法!”
谢云书垂眸,淡淡道:“我姐姐……也曾酿酒。”
他顿了顿,望向远处乌云压顶的天际:“但这法子成不成,三分靠人控,七分看天势。你若真想烧出不裂之器,就得等一场雷。”
“雷?”
“雷暴前气压骤降,窑内热流会逆升,形成天然‘倒焰’。此时入火,釉料遇急冷骤热,易生异彩,胎骨亦更致密。”他声音渐轻,却字字清晰,“古人称此为‘雷淬’,非人力可强求,唯有识天者能借势。”
苏晚晴怔住。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师傅讲过的一句古谚:“天怒落火,匠人夺神工。”
原来,真有人能把自然之威,化为手中神器。
她眼中骤然燃起光:“你是说……我们可以主动等雷来?借天火淬物?”
谢云书看着她,嘴角微扬,那一瞬病弱尽褪,竟透出几分锋芒:“你要做的,从来不是顺应规矩,而是重新定义何为规矩。”
消息不知怎的走漏了。
当夜三更,陶大锤拄着火钳闯进窑场,身后跟着七村窑户,人人手持工具,面色阴沉。
“苏娘子!”他嘶吼着,额角青筋暴起,唾沫星子溅在尘土上,“你疯了吗?要引雷劈窑?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土窑避雷、宁熄不险!你这一把火下去,万一炸了炉,火星飞到村里,烧的是房子,死的是人!”
人群骚动起来。
“就是!咱们靠窑吃饭,谁敢拿全村性命赌一个‘可能’?”
“她一个外乡女子,懂什么制陶?别是被妖术迷了心窍吧!”
有人悄悄撤走了堆在一旁的柴火,也有人开始拆卸风道管。
苏晚晴站在窑前,脊背挺直,眼神却冷静得可怕。
“你们怕的不是雷,是变。”她一字一句道,“可这世道,不变就得饿死。京城里那些假‘信义酱’已经害了多少人?他们用烂陶罐装劣质酸浆,吃坏肚子不说,还会中毒身亡!我们若不做点别人做不了的东西,永远只能被人踩在脚下!”
没人回应。
只有风吹过窑顶烟囱,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就在这时,墙角阴影里伸出一只手。
小萤缩着身子,飞快塞给她一张墨迹模糊的纸,随即像受惊般缩回角落。
苏晚晴展开一看,呼吸骤停。
那是陶家祖传的窑温记录册残页,密密麻麻记着历年烧制数据。
而在一页边缘,有一行几乎被磨去的小字:
“庚戌年五月十七,雷落烟囱,釉泛青霜,开窑得青璃三件,光如秋水,声似玉磬。”
她指尖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