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深秋的黄昏。秦淮河水如同一条流淌着熔金的绸带,在夕阳余晖下泛着粼粼的、带着暖意的波光。两岸黛瓦白墙的轮廓被暮霭晕染得模糊不清,透着一股沉甸甸的、被时光浸润后的温润与沧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沉静内敛的气息——是河水湿冷的腥气,是岸边枯叶腐烂的微酸,是深巷深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炊烟暖香,更浓烈的……是那股如同古木年轮般沉淀的、混合了当归的辛香、熟地的甘苦、石斛的清冽……最终凝结成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独属于“当归堂”的沉厚药香。
当归堂内。桐油灯的火苗在细颈灯盏里安静地跳跃着,投下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将小小的厅堂笼罩在一片柔和静谧之中。四壁药柜的乌木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无数黄铜拉环如同沉睡的星辰,整齐排列。空气里除了那沉厚的药香,还弥漫着一股新鲜的、带着清苦气息的墨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陈年纸张被阳光晒过的、温暖干燥的尘埃气息。
沈砚斜倚在药柜后一张铺着厚实棉垫的藤椅上。枯槁的身体陷在柔软的棉垫里,如同被精心呵护的、即将燃尽的烛芯。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曾经如同寒潭古井般的死寂,此刻沉淀为一种近乎透明的、如同薄冰覆盖下深水般的平静与温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如同暖玉般的光晕。他微微低着头,枯瘦如柴、指节分明的手指,极其稳定地握着一支细长的紫毫笔。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面前摊开的一本泛黄发脆、边角磨损的线装古籍上方。
灯光下。墨迹未干。蝇头小楷。工整清晰。如同刀刻斧凿。一笔一划,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沉静。那字迹……清雅!内敛!笔锋转折间依稀可见当年青檀院窗边、烛光下、那抹单薄清俊的身影……手把手教她辨认药名、诵读医经时的……风骨与神韵。
他的目光。极其专注。如同最精密的刻刀。落在泛黄书页上那些早已模糊不清、如同鬼画符般的古篆药名上。偶尔。他会极其轻微地蹙一下眉头。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薄雾掠过深潭般的困惑。随即。枯槁的手指极其稳定地落下。笔尖在纸页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春蚕食桑般的沙沙声。一个清晰工整的楷书药名。便如同破开迷雾的星辰。稳稳地落在古籍旁摊开的、同样泛黄却洁净的桑皮纸页上。
“咳……咳咳……”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开的、带着浓重滞涩感的呛咳声。猛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枯槁的身体随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瞬间涌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握着笔的手指猛地一颤!一滴浓黑的墨汁!如同绝望的泪珠!重重砸落在洁白的桑皮纸上!瞬间洇开一小片刺目的、如同伤疤般的墨渍!
他猛地咬紧下唇!齿缝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腥气!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笔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扭曲!青筋如同濒死的蚯蚓般狰狞暴起!用尽全身残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气力!强行压下胸腔深处翻涌的血气!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水雾瞬间被强行逼退!重新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平静!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用另一只枯槁的手!捻起一张干净的素白棉布!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稀世珍宝上的尘埃!极其仔细地!一点一点地!吸去纸页上那点刺目的墨渍!随即!他再次提起笔!目光重新落回泛黄的古籍!笔尖悬停!凝定!如同磐石!继续……一笔一划……工整地誊写着……仿佛刚才那阵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从未发生……
柜台前。苏晚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中。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沉静如水,不起波澜。枯瘦的手指搭在一位面色蜡黄、气息奄奄的老妪枯槁的手腕上。指尖传来的脉搏微弱迟涩,如同枯井深处即将干涸的浊流。她微微垂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片刻,她收回手,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阿婆,您这是陈年寒痹,郁结于内,气血两亏。需温经散寒,活血通络。我先给您开三剂‘当归四逆汤’加减,辅以艾灸温通。切记避风寒,忌生冷。”
她枯瘦的手指极其流畅地捻起狼毫小楷。笔尖饱蘸浓墨,在素白的桑皮纸上行云流水般落下几行清隽有力、如同刀刻斧凿般的蝇头小楷。字迹工整清晰,药名、分量、炮制要求、煎服之法,一丝不苟。
就在她提笔落字的瞬间。她的目光。极其自然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微微侧移。越过柜台。落在药柜后……那个在昏黄灯光下、微微佝偻着枯槁脊背、极其专注地誊写着古籍的身影上。
灯光柔和。勾勒出他单薄得如同纸片般的侧影。深陷的眼窝里。那点近乎透明的平静与专注。如同最温暖的烛火。无声地……融化了她深陷眼窝里那点强行凝聚的、如同寒冰般的沉静。带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春水破冰般的……涟漪。
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极其不易察觉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无法被捕捉的……极其微弱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欣喜。没有满足。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时光沉淀后的……平静的……暖意。
随即。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药方。笔尖流畅如初。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最自然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