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祸事骤降(2 / 2)

沈砚靠坐在窗边那张宽大的罗汉榻深处。他身上盖着一条厚实的锦被,却依旧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冰窟般的寒意。那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如同上好的薄胎白瓷,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毫无生气的冷光。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如同幽潭古井般沉寂的眸子,此刻却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了所有神采的、近乎虚无的空洞。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辛夷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暗天空,仿佛在凝望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搭在锦被边缘的那只手,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指节嶙峋,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枯死的藤蔓缠绕着朽木。那手无力地垂落着,指尖微微蜷曲,带着一种被命运彻底碾碎后的、无声的绝望。

门帘被无声地掀起一角。白长川缓步踱入。他今日换了一身簇新的墨绿色暗纹杭绸直裰,衣料在昏暗中流淌着一种沉静的、近乎阴郁的光泽。腰间悬着一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佩,随着步履轻晃,折射出一点幽微的冷光。他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沉痛而肃穆的神情,眉头微蹙,嘴角却不见丝毫下撇的弧度,反而隐隐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紧绷感。

“砚儿……”白长川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饱含忧虑的关切,“你父亲的事……唉……天有不测风云……”他缓步走近榻边,目光落在沈砚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评估般的锐利光芒,如同商贾在审视一件价值骤跌的古董。“你需得……好生将养身子骨。沈家……沈家如今这副担子……”他话语微顿,仿佛那“担子”二字重若千钧,难以出口,“……终究……终究还得靠你撑起来……”

他的目光并未在沈砚身上停留太久,便极其自然地移开,仿佛不忍再看那副令人心碎的病骨。视线扫过室内陈设,最终落在那张紧邻罗汉榻、堆满了药罐药铫的紫檀木小几上。几上散乱地放着几本翻开的医书,书页被风吹得微微卷起。白长川的目光在那书页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抚慰的姿态,拂过书页卷起的边缘,动作温雅从容,如同在拂去一件珍贵瓷器上的微尘。

“白家……与你沈家世代交好,同气连枝……”白长川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如同在诵读一篇早已烂熟于心的祭文,“……眼下这难关……白家……自当尽力……”他的话语在“尽力”二字上极其微妙地拖长了半拍,仿佛这两个字承载着难以言说的沉重。“只是……这世道艰难……陈家那边……又步步紧逼……”他微微摇头,发出一声极轻的、饱含无奈与世故的叹息,“……有些关节……唉……牵一发而动全身……需得……需得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无意识地,用那只刚刚拂过书页的、戴着翠玉扳指的手,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直裰前襟处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极其细微的褶皱。那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优雅与从容。

窗边榻上。沈砚空洞的目光依旧凝固在窗外那片灰暗的虚空里。白长川那番沉痛关切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甚至未能在他眼底那片死寂的冰面上激起一丝涟漪。唯有当白长川那只整理衣襟的手,极其自然地、仿佛不经意般掠过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时——

沈砚那只搭在锦被边缘、枯瘦如柴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指尖猛地向内蜷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层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里!留下几道深陷的、惨白的月牙形印痕!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冰寒刺骨的电流,顺着那玉佩幽冷的反光,瞬间贯穿了他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

那玉佩!那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佩!沈砚的眼珠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转动了一下!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倒映出那枚玉佩模糊的轮廓——那形状!那纹路!分明与半月前牡丹亭内,父亲亲手递出、象征沈白两家婚盟的那方玉册上,镶嵌的其中一枚玉璧……一模一样!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血腥气的浊气猛地从沈砚胸腔深处翻涌而上!直冲喉头!他猛地闭紧嘴唇!牙关死死咬合!齿缝间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苍白的脸颊上瞬间涌起一片不正常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病态潮红!那潮红之下,是更深沉、更绝望的死灰底色!

白长川恍若未觉。他整理衣襟的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指尖最后在玉佩光滑的边缘轻轻一拂,仿佛只是拂去一点并不存在的尘埃。随即,他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沈砚那张因强行压抑而微微扭曲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长辈的怜惜与无奈。

“你……好生歇着。”白长川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仿佛承受了莫大的压力,“外头的事……自有长辈们……替你担待……”他微微颔首,转身,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墨绿色的衣袍下摆在昏暗中划过一道沉静的弧线。在他转身的瞬间,一丝极其淡雅、却与青檀院浓重药香格格不入的、清冽如雪后寒梅的暗香,随着他衣袂的摆动,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室内沉滞的药气,又迅速消散在门帘垂落的阴影里。

那缕暗香……是陈家那位新近得宠的姨娘……最爱的“雪中春信”!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脊椎!他死死咬住的牙关再也无法抑制!喉头剧烈地滚动!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腥甜的液体猛地冲上口腔!他猛地侧过头!一口暗红色的血沫如同喷溅的墨汁,狠狠砸在榻边冰凉的金砖地上!洇开一片刺目惊心的污迹!

“少爷!”角落里一直如同石雕般僵立的苏晚,被那声沉闷的喷溅声惊得浑身剧颤!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榻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去扶住沈砚剧烈颤抖的肩膀!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地上那片迅速扩散的、暗沉的血污!那血的颜色……那浓烈的腥气……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眼底!扎进她的心脏!

她猛地抬头!目光死死追向白长川消失的那道门帘!那缕若有若无、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鼻腔的“雪中春信”的暗香!还有……还有方才白长川转身时,那枚玉佩在昏暗光线下极其短暂地、折射出的、一丝冰冷刺骨的幽光!

一个可怕的、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思维!白家……陈家……那枚玉佩……那缕暗香……侵吞……蚕食……

苏晚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仿佛被滚烫的岩浆灼烧!她僵在原地,如同被最恶毒的咒语钉死在冰冷的砖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榻上那个单薄的身影在剧咳后颓然倒下,深陷的眼窝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与绝望!而门外,那象征着背叛与掠夺的暗香,如同跗骨之蛆,无声地缠绕着这座摇摇欲坠的深宅,预示着更深的、无可挽回的崩塌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