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那只搁在膝头、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毫无预兆地抬了起来!动作依旧带着病骨沉重的滞涩感,速度却比平日里快了几分!他没有去碰桌上的茶盏,也不是召人服侍——那枯瘦的指尖如同兀鹰探爪,极其精准地、极其迅疾地越过矮几上空,径直伸向藤筐——却不是苏晚手边那束小蓟!而是深深探入藤筐底层那堆散乱药材的阴影之中!
枯长手指猛地攥紧!随即霍地抽出!带起几片干燥药草的碎屑!
他紧攥的手指摊开!枯瘦的掌心里,赫然躺着几块形状扭曲、颜色焦黑如炭、表皮龟裂开深隙的厚实枯木块!正是方才他口中那味药方里用于温补下焦虚寒、引火归元的杜仲!未经炮制前的杜仲,木质坚韧而沉重!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此刻如同寒星骤然点亮了冰封的雪原!目光不再散漫,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穿透虚空的锐利焦点,死死刺入苏晚因极度惊骇和不解而微微抬起的眼底最深处!唇线紧抿,再开合时,那原本清冽如冰珠的声线陡然下沉,如同滚雷碾过寒冰覆盖的荒原!每一个字都如同沉甸甸的药秤砝码掷在坚硬的石台上!
“这!杜仲!入药需盐炒!炒至炭黑!但为何核心尚存一丝木质坚韧未枯?!为何要取其焦炭之形却偏偏要守它那一丝内里的韧劲?!‘存其形’与‘保其性’……这‘火候之辩’……到底守的是哪一头?……你说?!”
最后一个“你说”字,声量陡提!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凛冽锋芒!那长久积淀、早已麻木的沉沉病气之中,终于压抑不住地炸开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带着焦灼惊异的锐利光芒!如同冰潭深处骤然劈入了一道滚烫的电闪!劈亮了那具蜷缩的脊背之下,竟深藏着一个如此敏锐精微的药性天地!这哪里是一个卑微粗使丫头能有的见地?!
枯瘦指尖紧攥的那几块焦黑的杜仲如同烧红的烙铁!那一声直刺灵魂的“你说?!”如同惊雷炸响在苏晚寸寸被冰封的感知里!她那刚刚因极度惶惑而微微抬起的下颌如同被无形重锤狠狠击中!颈椎骨发出近乎断裂的脆响!头颅猛地向下栽去!
“少爷……这……”一个沙哑破碎、几乎不成字音的气流刚从喉咙撕扯而出!她脸上的血色已然褪得比窗外冬日还要惨淡!那双深陷的眼窝深处,惊恐猝不及防地炸成一片刺亮的空白!无数灰白驳杂的记忆碎片如同锋利的冰碴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猛地倒灌进脑海——血红的斜阳下,散乱的尸骨旁,赤脚医徒劳地在焦枯土地上翻找着草根,灰败的指尖捏着同样焦黑龟裂的杜仲碎块,喉咙里滚动的呜咽和低吼冲撞着她的耳膜:“焦炭存形……韧劲未绝……药性火候……火候之辩……这火候之辩……要害死人!”
那遥远嘶嚎带着血的腥气瞬间将她吞噬!她全身猛地一个剧颤!如同惊电穿膛!方才那一点因本能药性关切鼓起的、近乎赌命般的勇气,被这突如其来的记忆风暴撕扯得片甲不留!剩下的只有更深、更无底的恐惧寒潭!她像是猛地被抛入冰窖的深处!身体僵硬如同冻透的坚冰!意识里只剩下唯一强烈的念头:不能被发现!那点可怜的见识来自何方!
“……奴婢……奴婢……”苏晚的喉咙里爆发出压抑的、破碎不堪的抽气声。整个上半身如同坍塌的泥塑般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砸在冰冷刺骨的砖石地上!发出沉闷可怕的撞击声!“奴婢……奴婢乱……乱讲的!作不得数!奴婢该死!该死啊……!”
她的肩膀在伏地的姿态下剧烈地抽动着,额头死死抵着坚硬的青砖,以图堵住一切声音的来源。那枯瘦得如同枝叉的手指深深抠进藤筐底层冰冷的药材枯枝败叶里,如同要抓住最后一点可依凭的实物,却抖得将底层的碎屑药草带得簌簌乱响!她的身躯在矮榻投射的浓重阴影中缩紧、再缩紧,试图将自己化作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彻底抹除方才那引起惊涛骇浪的、源自贫贱过往的无心之言。
沈砚攥着杜仲残块的手指骨节凸出得根根分明,如同被寒玉雕刻而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奇异的冷光。深邃如寒潭古井的眼眸中,那道猝然被点亮的灼亮光斑还未完全熄灭,然而苏晚这突如其来、近乎自毁的惊骇反应,却如同一瓢冰寒刺骨的水,“嗤”的一声浇在了那簇滚烫的火苗上!眼底深处剧烈翻腾的惊异、锐利探究、甚至那一丝被惊动后本能燃起的焦灼微光,还未来得及真正燃烧出火焰,便在这凄厉绝望的扑地告罪声中遭遇了猛烈的反扑!
那燃烧得正烈的探究光焰似乎遭遇了无形的壁垒,猛烈地往回一缩!随即被更深的、仿佛千年不化的冰壳重新挤压、冻结!
少年脸上那被短暂撕开的裂缝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一声带着灼热锋芒的“你说?!”只是众人因药气熏染过度而生出的一场幻觉!唇线重新抿紧,那抹沉冷再度覆盖了整个面容!甚至连指尖那只焦黑的杜仲块都似乎失去了刚才那撼动人心的分量!
无声的对峙在令人窒息的凝滞药气中蔓延。时间像是被投入了粘稠沉重的琥珀。
窗外一阵凛冽的穿堂风骤然刮过枯萎的辛夷枝桠,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撞击着紧闭的窗棂木框,发出令人心悸的、长长一声喑哑呻吟:“呜——嗡——”
这风声如同某种咒语降临!
少年那只紧攥着杜仲残块的、泛着冷玉白光的枯手猛地一震!手指如同失力般骤然松开!焦黑枯木块失去束缚,沉闷地接连掉落,砸在矮几上堆着散乱药草的黑沉漆盘里,激起一小片细碎干燥的药尘!
沈砚倏然移开了始终如同冰锥般刺在苏晚蜷伏脊背上的视线!那双深潭般的眼珠迅速转动!目光如同锐利的刀刃,带着一种几近苛刻的审视力道,闪电般扫过矮几上那几块杜仲!不!不止杜仲!指尖如同拨开腐朽落叶般疾速拂过漆盘底层!白芍、赤芍、干蒲黄、生地黄、小碎柴胡……所有今日方剂内可能涉及的药材都被他的指风快速掠过!他的眉头前所未有地、极其明显地紧蹙起来!眉心刻下一道深刻的竖纹!每一块药材的形态、色泽、干湿程度都在这突如其来的、苛刻到极致的审视下无所遁形!
药铫之畔,苏晚伏地颤抖的身体骤然静止!仿佛被这道无声却凌厉至极的目光风暴所震慑!头颅埋得更低,几乎与冰冷的砖地融为一体,连呼吸声都被死死掐灭在喉咙深处!唯有那副弓起的枯槁脊骨,在灰布旧袄下僵硬地起伏着,像一张被撑到极致、下一瞬就要绷断的硬弓!
矮榻上方那片被药香浸染成深褐色的空气里,仿佛能听到无声的惊雷在咆哮!方才那点本能的药性灵光,那失声脱口而出的疑问,那扑地告罪前眼中无法伪装的深层惊惧……还有此刻,伏地脊梁那无声僵硬的弧度!都在指向什么?!
少年端坐在矮榻之上的身影骤然拉高几分!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峦般笼罩下来!那长久病弱下积郁的冰寒死寂之中,此刻轰然沸腾起一片无声的、被激怒的雪暴!苍白的脸上陡然笼上一层青黑寒霜!眼底深处的冰层似乎寸寸皲裂,底下奔涌着漆黑危险的、被压抑已久的不容置疑的暗流!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感知到——眼前这个粗衣补丁、低如蝼蚁的婢女心中,分明深藏着一座完全超脱其身份、却与她极度惊惶相悖的、渊深的、被死命压住的药性壁垒!
这壁垒来自何处?!
苏晚的脊骨在那股山峦般压下的无形目光中被挤压得寸寸欲裂!指甲深陷入掌心软肉带来的锐痛早已麻痹!她能感觉那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火焰烧过她的后背!她必须做点什么!一个念头如同垂死挣扎的溺水者,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蛮力猛然攫住了她——
她蜷伏的身体倏地向药铫方向弹射而去!速度快得带起微弱气流!那只尚残留着焦黑杜仲粉末和冷汗湿意的手,极其突兀、又带着一种无望的笨拙,猛地探向药铫旁!那不是要熄火——那只手的目标竟然是矮几旁一只不起眼的竹编小箩!箩里胡乱堆着些从隔壁园子新采来、还带着寒气与霜气的野生水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