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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药香弥漫的羁绊(1 / 2)

深秋的青檀院,连辛夷树上最后那点残叶也终于凋零殆尽,空留一树灰褐嶙峋的枝干,如根根枯指刺向瓦灰色的低矮天空。寒意是无声的入侵者,渗入高墙的每一道砖缝,凝结在回廊冰冷的木质围栏上,更浓重地沉淀在青檀院正屋那终日弥漫的、无处不在的苦涩药香里。这气息浸透了梁柱缝隙、雕花窗棂和每一个沉滞的呼吸,凝固成无形的网。

正屋之内,窗扇紧闭。厚实的暗色棉帘垂落,隔断了最后一丝溜入的北风。角落那只黄铜包角的紫砂药铫终日架在细铜网格上,下方炭盆的暗红余烬小心地烘煨着,使铫腹内那深浓稠滞的药液维持着一种将沸未沸的粘稠状态,不断逸出的苦涩蒸汽丝丝缕缕,织进室内沉甸甸的空气中。连墙壁似都被这年深日久的苦味熏得颜色深黯了几分。

苏晚身上那件浆洗过头、硬挺粗硬的灰布袄,袖口和领口都缀上了几块深色的补丁。身形在日日弯腰挪移的差役中似乎更单薄枯槁了些,唯独那低垂下去的头颅仿佛承载了更沉的重物,脖颈显得愈发细长而脆弱,几乎要承受不住那份专注到极致的分量。她大部分时间跪踞在药铫旁的蒲团上——那是她在这片药气牢笼里唯一获允的栖身之所。蒲草坚韧,已被她跪磨得光洁发亮。她的视线始终如铁锚,沉在摇曳火光中紫砂铫腹中那一片墨玉般的浓潭里,捕捉着药气蒸腾形态的每一次微妙变迁。

有时沈砚精神尚可。他斜倚在铺着厚厚暖裘的窗边矮榻上,手边放着一本摊开的古旧药书。炭盆烘烤得室内角落干燥温热,他望着窗外光秃枝桠切割出的冷寂天空,长久不语。那沉寂如同压顶的巨石。某日,一阵穿堂风掠过窗棂缝隙,卷起矮榻角落里几丝落下的、被药气熏得枯脆泛黄的辛夷花瓣。少年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指尖随意拨弄着书页边缘,目光落在书页上某一幅笔触古拙的药草图样上。

“此物……名虎杖。”他的声音如同冰下潜流般幽微低缓,毫无征兆地响起。清冷,带着久病的微哑,吐字却依旧清晰如冰珠滚落。“山中常见其茎如竹节处有紫斑,入药取其根……性味苦寒,走肝经……”言语在虚空中流淌,并非特意向谁倾诉。目光也未偏移分毫,依旧凝固在那粗糙的线描枝叶之上。语调平铺直叙,如同在诵读刻在青铜古钟内壁的遥远铭文,不含丝毫喜怒起伏。“需晒至皮色转深褐,削去粗皮,切薄片……”

声音如同飘散的薄雾,融进浓郁药气中。矮榻另一端,正执一把小蒲扇精确调控着铫下炭火细密度的苏晚,手腕却在这低缓叙述中极其微妙地凝滞了微不可察的一瞬。蒲扇边缘恰好停在铫腹最易蒸腾逸散的端口附近,稳若磐石。那垂落得极低的眼睫下,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焦点依旧落在铫中翻滚的黑玉间——又仿佛是透过那片灼热的墨汁,在虚空里极快地、无声地拓印下了“虎杖”、“紫斑”、“苦寒”、“肝经”、“削皮”、“切薄片”这几个无声的字样尘埃,沉入脑海底层那片无声无垠的、仿佛天生就能吸纳容纳一切的灰白海滩。

药铫旁,无声地多了一小捆新拆包不久、略显凌乱的干燥根茎状药材。苏晚依照沈砚素日习惯,一丝不苟地将它们分门别类,理成便于取用的细小份量。她伸出那只长满裂口和老茧、指腹被泡得发白发皱的手,将几根长如竹节、表皮坑洼深褐色、确有点点紫斑深嵌其中的根条细细拣出,放在备用的草纸之上。手腕起落间力道轻巧,小心避开了紫斑最深的节段。随即另一只手熟稔地执起一把刃口被细心地卷裹了一层薄布、以防碰损的木柄小铡刀。左手捏住粗砺根条一端,拇指指腹精准地抵在深褐色粗糙皮层下包裹的内芯位置,右手执刀稳稳落下!“嚓”一声轻响!断面整齐光滑,露出里面细密的、隐隐泛着枯黄褐色的木芯纹理。片片薄如婴儿小指甲盖、大小几近一致的薄片随之飘落纸面。

动作行云流水,无一丝迟滞。执刀时手腕稳健得出奇,与沈砚方才提及的“削皮切薄片”的要义——剥除粗糙根皮以减轻寒烈药性、切薄利于有效成分煎出——竟隐隐吻合,如同身体已被无数次重复动作刻写下的肌肉记忆。唯一的不同,是她那低垂的头颅始终未曾抬起分毫,仿佛这分拣铡切药材的动作只是漫长枯坐间无意义的肢体重复。她将切好的薄片仔细堆叠好,置于矮几另一端。那里已整齐摆好了几小堆提前碾碎的赭石、研成粉末状的白芷、以及裹着白色霜花的晶莹芒硝。

炉火恰在此时微弱了一瞬,药铫内深色的墨玉表面泛起一圈无声涟漪。苏晚的指尖立即有了细微感应。那只握着蒲扇的手腕骤然向内侧微妙地旋压!薄薄扇面斜切而下,一道细微而精准的风流瞬间封向铫口,如同无形的堤坝瞬间构筑。那圈涟漪尚未鼓成气泡便消散无形,铫内的暗涌重归平滑如镜。一切归于沉寂,只有扇柄尾端在她指关节收紧的压力下,发出细微的、枯竹般的呻吟。

炭火光影在矮榻另一侧投下摇曳的橙红微芒。沈砚搁在膝头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书页上一幅“杜仲”图样旁边密麻麻批注的蝇头小楷。他的眼皮微抬了几分,目光不再聚焦窗外的枯枝,而是在虚空中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无声地解析着什么。

“今日的方子……”他喉咙里轻咳了一下,声音低缓,“……赤白芍同用,柔肝敛阴为主。只是……”

只是什么?苏晚握扇的指节毫无动静。

“只是前日听韩先生诊脉,道我中焦虚寒仍甚。”沈砚的语速没有丝毫加快,依旧平稳,“加了赤白芍,虽无碍,但原方上这味炒蒲黄的份量……”他并未明言增减之意,话语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天气事实。“其性甘涩偏凉,炒过止血力强……若再加赤白芍这般柔敛寒凉之物……”少年的声音低得如同深潭自语,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地落在这片凝滞药气的空间中。“……中焦恐更凝滞难消。”

那低到尘埃里的头颅依旧纹丝未动,目光依旧焊死在药铫墨玉般沉滑的液面上。然而,沈砚那如同冰棱般平直的话语甫一落地不到三息!苏晚紧握蒲扇手腕内侧那几根深青色的筋脉,骤然在她枯瘦的手腕皮下微微隆起!她那只压在铫口边缘的手腕极其细微地向外调整了半度角度!扇面随之变换,原本精准压制蒸腾之势的无形堤坝悄然减弱!炉火烘烤下,铫腹深处一团稍大的墨色气泡终于获得了喘息之机,“噗”地一声顶破平静的液面,无声炸开了一小团苦涩的白气!同时,一个声音伴随着那气泡炸裂的微响骤然响起——干涩沙哑、急促得如同在冰天雪地里猛然抽了一口气,又带着一种几乎被喉咙撕碎的、孤注一掷的微弱气息:

“少爷……三碗水煎成一碗……若,若……再加一把小蓟止血……会不会……寒得太过……伤了脾胃根本……?”

那声音陡然撕破一室浓稠药气中窒息般的死寂!气泡炸开的白气尚未散尽,干哑的话语便已落定!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铁片刮擦着耳膜!她甚至等不及最后几个字完全冲出口,那颗深埋的头颅已如同受惊欲裂的龟甲,猛地向胸腔内狠狠埋缩下去!脊骨瞬间弯曲成一道惊惶欲折的陡峭拱桥!深青的筋脉在她细瘦的脖颈间猛烈地虬起!仿佛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勇气与气力才终于挣脱了舌根无形的枷锁,瞬间又重新坠回自我封闭的泥潭深处!那剧烈的颤抖如同濒死前的痉挛传递至双肩!

矮榻之上。沈砚那双长久凝视虚空的、沉如幽潭古井的眼眸,猝然凝滞!仿佛一束强光穿透了积年的冰层,在死寂的深黑潭底骤然映亮了一片从未显露的礁石!那束无形的目光不再是缓慢的流淌,而如同骤然被无形的丝线猛力牵引,“唰”地一下由散落的虚无处精准聚焦,如两道冰冷的探针,瞬间钉在了矮榻角落那个低伏下去、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瘦小拱背上!

室内死寂如深海沉积。

唯有药铫之内,因苏晚方才手腕那极其细微的松驰调整,气泡破裂后蒸腾的余温失去压制,又激起了一小圈微澜鼓动水面。“啵”,又是一声微弱的爆裂轻响。铫中蒸腾的苦涩气息似也浓重了一分。

苏晚伏跪的身影在针扎般的死寂中剧烈地瑟缩了一下,肩胛骨如同受惊的蝶翅猛地耸动了一下。她维持着那个极度卑微的蜷缩姿态,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探出一根枯瘦如同冬日枯枝般的手指。那指尖带着无法自控的细微颤抖,悄然向矮榻旁摆放药材的藤筐深处摸索而去——目标是那捆混杂在艾草与夏枯草干枯茎叶间的、一束捆扎得潦草的紫褐色狭长草叶——那草叶顶端开着干枯成细小白絮的小花,正是小蓟。

指尖触碰到了那干燥刺手的边沿。她的动作笨拙又谨慎,试图在不惊动一丝空气的前提下,将那束不合时宜的、可能带来祸患的草叶掩埋入筐底深处。

沈砚的目光并未随着她指尖的移动而偏移。那沉如深潭的幽邃视线,如同两座压顶的冰山,依旧牢牢地、不容置疑地镇守着那道卑微、枯槁、在惊惧与本能间剧烈挣扎的脊梁剪影。时间在这片无声的对峙中被无限拉长、凝固。角落里炭盆残存的火星无力地明灭了一下,终于彻底黯淡成死灰色。

死寂的沉凝不知持续了多久。窗台上那盆越冬的兰草,垂落着僵硬的墨绿长叶。叶片尖端,一滴由终日药气熏染凝结的混浊水珠,缓慢地积聚成形,沉重地、无声地坠落。

“啪嗒。”

极其轻微一声,在死寂中异常清晰。恰好落在矮榻边沿。

就在这水滴坠落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