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常相伴(2 / 2)

目光先是飘过矮几上那只刚刚递上、尚留一丝暖意的白瓷空药盏。再掠过墙角那只紫砂铫——此刻炉火已收,铫壁覆着一层湿润的冷凝水气,下方炭盆里的残灰被拨得平平整整,只余几颗尚红的火星在灰烬里微弱地明灭。

最终,那沉寂的目光掠过刚刚撤换下的污衣浆洗篮——那双浆洗得发白发皱、布满细小裂口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将浸透了深色药渍的寝衣放进最上层的篮子。动作轻柔,仿佛手中托着的不是脏污织物,而是极易碎裂的琉璃。那月白寝衣下摆上那块顽固的药渍印痕,此刻在沈砚眼里却灼然欲燃。

沉凝的时间在药香里滴答而过。某一日,沈砚服下最后一盏深如墨玉的药汤。粘稠苦涩的余味在舌尖萦绕不去,喉管被那股熟悉的腥气与灼热感撕扯。胸腔深处一阵难以抑制的汹涌暗潮骤然顶撞上来,剧烈震荡牵扯着虚弱的肺腑!一阵撕裂般的、无法遏制的剧咳瞬间攫住了他!身体猛地前倾,单薄的脊背痛苦地拱起如同拉满欲折的弓弦!

“咳——咳咳……” 声音短促凄厉。

压抑不住的呛咳爆发!沈砚一手死死撑住榻沿,骨节因用力而泛出病态的惨白,另一只手胡乱地想去抓矮几上的帕子。就在那阵腥甜涌上喉头的瞬间!

一个身影比他剧颤的手指更快!如同最精准机括运作!苏晚甚至未等那第一声撕心裂肺的喉音完全冲出!她的身体已如离弦之箭、带着一股无匹决绝的力道疾扑上前!动作迅猛得惊人,双膝如同砸落在坚硬石板之上!一只手如同闪电般探出!不是递水,也不是递帕!她手中稳稳托举着的,竟是一只阔口、敞肚、如同琉璃般晶莹剔透的素白敞口唾盂!那动作迅捷如电又稳如磐石,敞开的盂口恰在他颌下寸许!时机精确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在他胸中最后一口带着浓烈腥味的浊气、裹挟着些许未能咽下的暗色药液残渣猛地呛涌而出、即将喷溅四溢的前一刹那!

“呕……噗……咳!” 带着灰白泡沫和刺目血丝的粘稠液体,准确无误地落进了雪白的敞口盂中!激起的点点浊液甚至未曾溅上那近在咫尺的瓷盂边缘分毫!

沈砚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因方才那阵掏心掏肺的咳涌而脱力地后仰,倚回枕靠。额发已被冷汗浸透,凌乱地贴在苍白如纸的额角。那双空洞疲惫的眼睛,此刻却不再麻木地看向窗外绿影,而是第一次,如此切近、如此真实地落在了那张被汗濡湿得越发枯黄憔悴的小脸上。

少年胸腔深处积压的剧咳如潮水徐徐退去,最后只余下喉管中沉闷如破损风箱的回响在幽静室内回荡。他倚回厚重的锦靠,疲惫侵蚀了骨髓。然而那双常年沉淀冰霜与沉寂的眸子,此刻却真真正正地凝固在身前半尺之处。

那雪白的素胎敞口唾盂仍被苏晚的双手死死捧举着,如同献祭一件沉重的圣物。她的双臂因方才的疾扑和此刻的紧绷而剧烈地颤抖着,指节惨白扭曲,那唾盂边缘在她手中发出细碎不断的、几不可闻又异常扎耳的磕碰声,如同濒死蝶翅最后的拍打。一痕触目惊心的血渍,如同细藤蔓般从她刚才猛砸向砖地的膝盖下方悄无声息地晕染开来,浸透了粗布裤料,那深色湿迹在青灰砖地上无声扩散。她整个身体如同被这巨大的恐惧和骤然爆发的剧痛彻底吞噬,头颅深深垂下去,几乎要埋进自己捧着的那只盛满污秽的器皿里。

就在沈砚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沉甸甸落下的瞬间,他喉咙深处那点尚未平息的喘息突然凝滞了一下,如同被极寒瞬间冻住的微弱气流。一声几不可闻、干涩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音节极其短促地从他唇间迸出:

“咳……”不再是痛苦的呛咳,更像是一声耗尽了所有气息的、毫无意义的停顿符。

随即,再无言语,万籁俱寂。

然而下一秒,在那死寂压得人心脏欲裂的间隙,沈砚却做了一个完全超脱任何预期之外的动作。他那只方才紧攥着榻沿、因剧咳而残留着惊悸微颤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苍白得能清晰看见皮下青色血管延伸至指尖的手骨,如同破开深水般的滞涩感,径直探向他身前那只素白的唾盂边缘!指尖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温度的微凉气流,拂过那雪白釉面冰冷的弧线——却并非触碰!

那只手在距唾盂边缘分毫之际骤然悬停!随即指尖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烫到,猛地向回急缩!枯瘦的手臂颓然落下,重新重重跌回身侧的榻沿!苍白的皮肤下隐约能看清骨节的形状。他深深阖上眼,那浓密的眼睫如同两片终年覆盖着寒霜的沉重帘幕,在苍白的眼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喉结在薄如蝉翼的皮肤下滑动了半周,所有声响——剧咳后的余波、粗喘、那声干涩的音节——都随着这阖目深锁的动作被硬生生摁熄。

唯有胸腔深处,那被病骨囚禁的微弱火苗,方才似乎被那柄悬于深渊之上毫厘之间又骤然抽回的枯手所触及,猛然地、前所未有地狂跳了数下!撞得那单薄瘦弱的胸廓都清晰可见地震颤了一瞬!

深秋的青檀院,辛夷树最后一片铜钱大的黄叶无声飘落,恰好跌在那盆即将燃尽的炭火星,瞬间卷起一缕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