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檀别院(2 / 2)

苏晚下意识地抬眼——不是看人,是看东西。目光钉子般扎向方才采蓝放药时用过的抹布——那是一叠折叠得厚实、半湿的棉布,被丢在旁边靠墙根放水盆的木架子上。她一言不发,猛地低头疾步过去,双手抓起那沉甸甸的湿布,动作快得如同被毒蜂蛰过!

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她却浑然不觉疼痛。身体最大限度地压低蜷缩着,后背僵硬地弓起一道防御的弧线,仿佛要将自己缩成不被目光触及的最小一点。手臂颤抖着,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精准和沉稳,湿布稳稳贴上矮几边缘沾污的药汁痕迹!她狠力擦拭!一下!又一下!湿布冰冷沉重,吸饱了污褐药液变得粘腻不堪。她不去看那晕开的污迹是否真能擦净,只把那力道集中在擦拭的动作本身,像是要把整颗惶惑惊恐的心都揉搓进去!擦完矮几残渍,她又迅速挪动双膝,棉布重重按压在被药汁浸透、颜色深沉的锦垫边缘,拼命吸吮着湿痕。

整个过程中,她的头颅低垂到极限,视线死死钉在眼前方寸之地,除了污渍和擦拭的棉布,再无其他存在。每一次手臂的挥动都带着风声,沉闷而迅速,带着一种被逼至绝境后的笨拙爆发力。呼吸被她死死压在喉咙深处,脸颊涨得发紫,额角和脖颈暴起青筋,汗水却冰凉黏腻地从鬓角沁出,顺着瘦削苍白的面颊滚落,滴在擦拭中的棉布和下方的青砖上,洇成湿晕。

当矮几、锦垫上能擦拭吸吮的药痕都被她如疾风骤雨般过了一遍后,苏晚全身的力气似乎也一同耗尽。她保持着那个卑微蜷跪的姿态停滞了几息,身体因脱力而小幅度颤抖着。终于,那沾满了污浊药汁、变得沉重不堪的抹布在她手中缓缓滑落,湿淋淋地堆在地上那摊污黑药水的残迹里,了无声息。

她喘着粗气,头垂得更低,下巴几乎抵住了锁骨。后背僵硬的弧度丝毫未减,双手无措地垂落在身侧,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栗着。不敢动,不敢抬头,更不敢发出丁点声响。只有鬓角不断滚落的冰凉汗珠,坠在青砖上无声炸开,洇染开细微的湿痕。室内弥漫的浓重药气里,渗入了一丝极其浅淡的、属于她自身散发出的、惶恐无助的味道。

在苏晚那拼尽全力、近乎笨拙仓惶的擦拭风暴平息之后,沉冷的死寂重新统治了这片被药香浸透的空间。

瓷碗碎裂的惊悸已如退潮般散入墙壁,渗入那不知积攒了多少个病榻日夜的无言寂静深处。采蓝僵硬地缩在阴影里,眼神涣散地盯着那团吸饱药水的污布,手脚依旧冰凉。苏晚跪伏在冰冷砖地上,额头距离青砖仅余寸许,枯瘦的脊背绷紧着,每一寸肌骨都在无声诉说着恐惧的重压。

榻上的人影依旧纹丝不动。沈砚的目光从矮几上那块被暴力擦拭后犹带着大片水渍、不复洁白的锦垫上缓慢移开。那深如寒潭的眸子深处,古井无波,甚至未曾在那片狼藉或苏晚卑微的身影里多停留一瞬。他的视线倦怠地投向那扇巨大的格子窗。

窗外,辛夷树的枝桠在淡去的日影里投下更显沉墨的痕迹,一个粗壮的侧枝虬结的纹路恰好嵌入格子窗的几何图案中心。沈砚的眼神凝在那纹路上,仿佛那树皮的蜿蜒褶皱里藏着足以消磨这漫长午后的所有玄机。

指尖微微动弹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挪移到躺椅旁那盏空置的乌木矮几上。几上摊放着一本线装古籍,封皮已摩挲得发毛。他伸出两根手指。那指节根根分明,如同雕琢精致的玉簪,也冷硬如石。指尖轻轻捏住书页一角,似是要翻动,动作却又在半途凝滞。

然后,那冷如冰玉的手指,极其突兀地、带着一种无法分辨是刻意还是漫不经心的意味,朝着自己月白寝衣那宽大下摆上,那片刚刚被苏晚“遗漏”的深褐药汁印记处点了点。衣袖柔滑,那片污渍如同新添的一块沉重补丁,在洁净丝缎上灼人眼目。

指尖无声一点。再无其他动作。

苏晚如同被冰冷的毒蜂尾针骤然蛰刺了脊椎!几乎是同时——甚至可能更早一线,在那个无声命令发出的瞬间——她的身体便从僵硬中炸裂开!她不是“看到”而是“感觉到”了!那无声的一点,比响亮的呵斥更沉重千倍,如同无形的重锤直接砸在她濒临崩溃的心房之上!

“奴婢……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嘶哑急促的气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牙齿在打颤碰撞。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站起一半又扑跌下去的——膝盖似乎早已麻木。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扑爬了一小步,姿势狼狈如濒死蠕虫!目光疯狂地在有限视野里搜寻可用的吸水布巾!看到了!墙根下木架子另一角,还搭着一块看起来相对干净的备用棉布!

不顾一切地抓过来!棉布入手冰凉沉重!她根本不敢直起身子,就那么硬撑着麻木的膝盖,上身死死伏低,一只手抓着湿污的布,用那只同样沾满药水、还在微微痉挛的、更为粗笨的手,胡乱地、用尽全力地去擦拭沈砚寝衣下摆那块深色印记!手臂僵硬又颤抖,力气像被抽空了又骤然倾泻,胡乱地在那昂贵的衣料上用力抹蹭!

寝衣是上等丝缎,光滑柔韧。药渍早已洇入细密的丝线。她越用力,那片污渍仿佛挣扎得越活跃,边缘甚至在她指下被揉搓得扩大了一点。汗水决堤般涌出,滑进她瞪圆的眼睛里,带来一阵刺辣模糊,视野里只剩那片月白上的丑陋褐斑和丝缎细微的反光纹理。那纹理在她晕眩的视野里旋转扭曲,如同无数嘲弄的眼!

她感到有滚烫的水滴砸在手背上——那不是汗!是惊惧到极致的泪混着咸涩的汗,早已分不清。胸口窒闷得快要炸裂,每一次粗重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药气!那气息黏滞地裹缠着她,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拼力擦拭着的手,每一根指节都酸胀欲裂,那该死的污迹如同刻进了骨子里……

突然,苏晚的动作猛地一滞!她那只执着棉布、胡乱动作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覆盖住了手腕。极其轻,如同一片刚从深雪中取出的薄冰,带着一种毫无血肉温度的寒气,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肌肤相触的瞬间,那股寒气如同一道细锐冰线,沿着她的血脉猛地一扎,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苏晚身体触电般僵直!浑身血液都在此刻倒流冲向头顶!那只攥着棉布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指关节死死攥紧,指节惨白。她喉头痉挛滚动,拼命压抑着喉中几乎要溢出的惊呼,头垂得更低更低,下颌死死抵住锁骨,拼命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去。冷汗如同冰冷的瀑布,骤然湿透了她单薄的背脊内衫,粘腻地贴在僵硬的脊椎骨上。

覆盖在她手腕的冰冷指尖并未用力,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传递过来。那只手骨节分明得惊人,苍白得能清晰看见皮下的青色血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感到窒息的力量感——它不是在制止她擦,它只是在那里,像一道无声的禁令横亘在苏晚这团卑微的火苗之前。

时间如同被冻结的粘稠药汁。窗外的光影似乎又向西偏斜了一分,爬在墙上的暗色树影无声地拉长了些许。沈砚那只手覆在苏晚的手腕上,没有任何声音。他甚至没有看向那个因极度惶恐而蜷缩战栗的粗使丫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辛夷树虬结的枝桠阴影深处。室内只有苏晚粗重得如同漏风破箱般无法自控的喘息声,一声,又一声,沉重地敲打在凝固的空气里。

那冰凉的指尖停留了或许只有几息,又或许漫长得如同几个时辰,终于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像一只在粘稠药液表面短暂停留、终于展翅飞离的白色飞蛾。

几乎在冰凉触感消失的同一瞬间,苏晚紧绷的身体失去了所有对抗的支点,膝盖脱力地、重重地砸回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响!额头的冷汗大滴大滴砸落在身前一块深色地砖上,洇开不断扩大的湿痕。

她听到一个声音响起。不再是方才那清冽的珠玉落地声,而是变得更低、更轻,仿佛耗尽了刚刚抬起那几根手指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如同浸透了更深的霜雪般的寒意,也带着一种被无尽的药味长久熬煮后沉淀的微哑与飘忽不定:

“去把《本草图经》卷六……搁在那边窗边矮榻上的,取来。”

声音细微,却清晰地在苏晚嗡鸣不止的耳朵里切割出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