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角院管事嬷嬷钱氏那张皱纹刻得极深的唇抿了又抿,终是在初春某日晌后,指点了院中洒扫的小丫头去西角门通传。苏晚被唤入那间弥漫着皂角、浆水与廉价沉渣木料混合气息的管事房里时,背脊依旧绷得如一张拉紧的弓。钱嬷嬷正端坐在那张擦拭得发亮的榆木圈椅上,指间捻着一小片枯黄的碎叶渣,面前摊着一本磨毛了边角、泛黄发硬的簿册。日光透过格子窗的薄纸,昏昧地落在嬷嬷刻板的侧影和桌角的灰尘上。
“浆洗院的旧衣,不必再穿了。”钱嬷嬷眼风也没扫过苏晚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毛边的土黄粗布衫,只将那片叶渣精准地弹入脚边的火盆残烬里,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拾掇拾掇,挪到青檀院去伺候大少爷。”指尖往桌上一个半旧的靛蓝布包袱点了点,那便是她此刻全部的行装。
青檀院!三个字如同带着冷冽雨点的冬风,瞬间灌满了苏晚僵硬的肺腑。她脑中嗡然,脚下青砖纹路都变得模糊扭动。那是沈府最深、最幽僻的院落。沈家大少爷,那个传言中自落地起便拖着沉疴病骨、终日与苦药为伴,连春日和风都吹不进窗缝的病弱公子!府中下人们提及此地,无不带着三分小心翼翼、七分讳莫如深。调她去那里,与其说是抬举,不如说是判了个无声的放逐,如同给一个无声的影子挪动了位置。
苏晚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靛蓝粗布包袱的系带,粗糙的布料几乎要勒进指甲下那早已磨薄了的皮肤里去。喉咙里干咽了一下,才挤出一点沙哑的气音:“……是,嬷嬷。” 除了低头应是,她还有什么余地?
翌日天未大亮,浆洗院通铺角落的硬板还在释放一夜积攒的阴冷寒气,苏晚就被唤起。背上那个褪色的靛蓝小包袱,无声地汇入沈府黎明清冷的晨流。她被指派领路的,是青檀院里一个粗使的小丫头巧云,脸上犹带稚气,脚下步子却快得很,像是急于甩脱什么霉运,只留下一句碎语在微凉的晨风中:“……可仔细着……大少爷跟前……错不得半点……”
穿行的路径愈发僻静。府中其他院落此起彼伏的晨起人声、器物磕碰声仿佛被层层高墙消弭。脚下石板路面的苔藓青痕渐渐浓重。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异的、越来越清晰的味道——它压过了庭院里原本的木石气息,不再是西角院单纯的皂角蒸腾、也不仅仅是药库外那混杂刺鼻的药气。这气味极纯粹,却又千丝万缕纠葛难解:是久熬的草根树皮滤出的极致枯涩微辛,混着厚重木质药匣深处散出的、陈年积淀的微尘与阴凉,还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清苦之后隐隐透出点微酸的奇特气味。浓烈得仿佛无数苦涩的魂灵在此凝固,结成无形而密不透风的网。这便是青檀院无所不在的气息。
两扇颜色比府中其他门户更深沉、几乎近于黑檀质感的木门在眼前打开。门轴转动时发出一种低沉细微的滞涩声,像是在冗长岁月里浸染了太多无言。
青檀院内的天地骤然收束。院墙比别处更高、更静、也更旧,爬满不知名的褐色藤萝,藤叶也透出久不经风雨的憔悴灰绿。铺地的青石缝隙间生着细细的青苔,踩上去滑且无声。整个院落被几株极为高大茂盛的辛夷树遮蔽了大半天空,枝叶间筛下细碎光影,也是凉的。回廊极深,雕花窗棂密密匝匝,暗沉如铁。只有回廊尽头处,一方小小庭院似乎有意略敞些,辟出窄小花圃,其间栽种的亦非寻常花草,全是些枝叶形状奇古、散发着奇异草气的植物——一丛丛紫背天葵颜色暗哑、半人高的鸡骨草枝干嶙峋、低矮处是叶片厚实如瓦的垂盆草……每一抹绿意都浸润在那无处不在、弥漫整个院落的沉郁药香之中,仿佛它们生长的养料便是这无尽的苦涩。静。死寂般的静。连廊下悬挂的鸟笼里一只羽毛蓬松的灰背云雀,也悄无声息地立在站杆上,黑亮的眼睛如同冰冷的石头珠子,随着苏晚的脚步缓缓移动着视线。
巧云领着苏晚,绕过长廊幽深的一段,在一扇洞开的格扇门前停下。门内泄出些微暖意,混合着更为浓郁的药气。巧云极轻极快地朝里面打了个手势,几乎是踮着脚退入廊柱的阴影里。领路的角色至此终结。
苏晚立在门槛边上。肩上那靛蓝小包袱几乎成了她身体唯一可凭依的重量,沉甸甸地压着胸腔,令呼吸都滞涩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药味如冰凉的水银灌入鼻腔,瞬间冻结了肺腑的起伏。
门槛之内,光影浮动。一张阔大的窗牖洞开,几近占满了内室一整面墙。辛夷树巨大的枝桠伸展出去,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素纱,新抽的枝芽与尚未绽放的肥厚花苞如同水墨拓印般影影绰绰映在纱上。室内光线因此显得并不幽暗,反倒有种被绿色汁液浸润过的清凉通彻之感。然而这光亮也透着一股近乎冷寂的质地。
就在那片被树影和柔纱过滤过的、带着薄薄暖意的清光里,斜倚着一张宽阔乌木躺椅的靠枕边,一个极其清瘦的人影微微侧着脸,望向窗外那满目遮天蔽日的绿意。
只这一个模糊的侧影,便让苏晚心底某处骤然沉了下去,沉入深不见底的冰潭。那哪里像一个十六七岁少年郎应有的体魄?单薄的、月牙白的丝质宽大寝衣,在光里近乎透明,勾勒出底下一副瘦削到嶙峋的骨架。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得刺眼,脖颈细长而脆弱地微微前倾。一头墨色长发未曾束冠,随意散落在肩头颈侧,更衬得那露在袖口外的一截手腕骨节分明得如同新剥开的嫩笋枝干,苍白得不见半分血色,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碎裂。
少年的目光安静地落在浓密遮蔽一切的枝桠深处,那里有不知名的鸟雀发出一两声细锐短促的、如同玉簪敲击瓷盘的清鸣。侧脸的线条尚未完全脱去少年人的柔和,鼻梁秀挺,却因为那浸淫过久的病态而显得轮廓太过清晰单薄。眉峰下那双眼睛最为惊人——深黑的瞳仁,像是蒙着千年古井水面终年不散的薄雾,将本应属于少年人的所有鲜活光热全都吸噬殆尽,沉淀为一种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暗淡与寂寥。
那寂寥如此沉静,如此悠远,又如此沉重,将他整个人都囫囵地罩在里面,隔绝了窗外的天光树影,隔绝了所有来自人世间的喧嚣生气。少年静静倚在那里,瘦弱的身体像是这间充满病苦气息的屋子长出来的一棵孱弱植株,被无形的、沉重黏腻的“药”之根须死死缠绕、深植于这片苦涩土壤之中。
一只缠枝莲纹的细腻白瓷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少年身侧的矮几上。碗里盛着大半颜色黝黑得如同古木焦心的药汁,蒸气极其微弱地氤氲着,散发着愈加醇厚、令人舌根发苦的奇异气味。端药的小丫头名唤采蓝,生着张讨喜的圆脸,手脚却是肉眼可见的毛躁紧张。她端着药碗的手腕显然有些发颤,眼睛不敢看那少年分毫,只紧紧盯着碗沿,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踩在即将碎裂的薄冰之上。
“大少爷……该、该用药了……” 采蓝的声音细弱干涩,硬生生挤出喉咙。
那少年——沈砚,被这一声从窗外渺远的凝思中唤回。他缓缓地、极其吃力地转过了脸。动作滞涩,仿佛这副单薄身体上悬挂着无形的镣铐。当那张完全转向苏晚所在方向的脸庞落入苏晚视线时,她还是感觉到一股寒气自脚底猛地窜起!
那是一张被病痛长久研磨侵蚀的脸。肤色是那种常年不见强光的、毫无生气的瓷白,双颊瘦削得向内微陷,下颌线条因此显得异常尖刻。眉峰下那双异常深暗、仿佛能吸走所有光亮的眼睛看过来时,瞳孔深处那层雾霭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有风吹过沉寂千年的井水表面,瞬间又归于绝对的沉寂。这双本该璀璨如星的眼眸里,唯有沉静,一种如同被厚厚冰壳压实的、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寂灭般的沉静。那不是绝望,也不是痛苦,而更像是一种在无声漫长时间里早已接受、并将永远承受下去的宿命之重。这重压之下,本应属于少年人的意气、憧憬、甚至疼痛挣扎的光华,都如同被巨掌尽数摁熄的烛火,只余下最纯粹、最冰冷的余烬,凝结成冰。
“放着吧。” 沈砚开口了。声音很低,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气短虚弱,吐字却清晰异常。像是一片薄薄的冰刃从水中无声浮起,清冽得刺骨,不带丝毫火气,也寻不见半点喜怒哀乐。那声线里只有一种被病骨打磨得太久、近乎死水无澜的平淡,每一个字都如冰珠般清晰坠地。
采蓝如同听到赦令,仓促地弯腰想把药碗放下。动作太快,手指终究打滑。“咣当——!”一声脆响如同薄冰崩裂!
白瓷药碗猛地从她指尖歪斜滑落,砸在同样白瓷质地的碟托上!药汁飞溅!深褐色的苦汁如同泼墨般喷洒而出,瞬间浸透了矮几上铺着的一方素色锦垫!更有些许汁液溅到了沈砚那件月白色丝质寝衣宽阔的下摆上,晕染开一深一浅、几处极其刺目的污痕碎片!
“啊——!”采蓝短促尖锐的一声惊叫卡在喉咙一半,整张圆脸瞬间失了血色,变得如同脚下滚落的碎瓷片一般惨白。她几乎要瘫软下去,双手僵硬地伸在半空,眼睛睁得滚圆,死死盯着那片污渍,像看到了即将降临的雷霆。“奴、奴婢该死……该死……”语不成句,只剩下牙齿剧烈打颤的咯咯声。
院落的死寂被这声响撕裂。廊下那灰雀惊得扑棱翅膀,撞了几下笼子。连远处辛夷树叶的摇曳也仿佛为之凝滞了一瞬。
唯有被泼溅了药汁的少年本人,静默得如同那株窗外的辛夷老树,无声无息。连眼睫都未颤动分毫。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衣摆上那刺眼的污迹。那深黑的、冰封般的目光只是缓缓上移,如同慢镜掠过般,落在了矮几旁瑟缩成一团、抖得快要散架的采蓝身上。目光没有丝毫苛责之意,连一丝最细微的涟漪也无。那眼神空旷得如同扫过一片枯竭死寂的沙漠,带着一种超越愤怒、超越烦厌、甚至超越了同情的纯粹寂然。那不是宽容,而是更彻底的——麻木。
“拿抹布来。” 沈砚的视线越过惊魂未定的采蓝,像穿透一片虚无的空气,直接落在了门洞阴影里、那个背着靛蓝包袱如同石化了的瘦小身影之上。清冽冰珠般的声线再次响起,没有半点提高,却精准地刺入苏晚的耳蜗。“擦干净。” 三个字,平铺直叙,如同在命令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处理一片无关紧要的水渍。
苏晚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冰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带来的窒息感让她眼前金星乱迸!背上那靛蓝粗布包袱瞬间沉重得如同万钧山石!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踉跄往前扑了两步。目光瞬间扫过矮几旁散落的碎瓷、吸饱药汁的锦垫、还有地上蔓延开的一片污黑水迹——更不敢看向那一片狼藉边缘端坐着、纹丝不动的苍白少年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