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入沈府(2 / 2)

一股冰凉又灼热的激流从脊柱陡然窜上头顶,细密的汗珠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周遭蝉鸣鼓噪,药气蒸腾刺鼻,日光白得晃眼。她却蹲在那簸箕旁,死死盯住那两段根条,仿佛要用目光将它们彻底凿穿。那点断口处的细微异色和膜层纹路,在她眼前骤然清晰无比、触目惊心!像在乱葬岗边缘挣扎求生留下的血痂印痕,又像是一场无声却致命的对垒!

远处廊下传来脚步声,是管事嬷嬷由小丫鬟引着,正从角门那边走了过来。苏晚猛地站起身,一个不察,膝盖撞在簸箕边缘,“哐当”一声轻响,簸箕被撞得晃动,那两根关键根条滚落进旁边一堆混着的、根须更多的药材里。

她慌忙俯身去捡拾,动作仓促慌张。脚步声渐近。当管事钱嬷嬷那双在日光下分外锐利的眼睛扫过来时,正看见苏晚半弯着腰,双手还埋在一堆牛膝根里,额角沁着细微的汗珠,神色间那来不及褪尽的惊悸,被她眼中看得分明。

“磨蹭什么?” 钱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溜子滑过背脊。她快步走近,目光先是在簸箕里的药材上逡巡了一圈,再投向苏晚那张带着慌乱余烬的、格外苍白的小脸,“该收摊了。”

苏晚身子一僵,本能地垂下头,手指却在脚边一堆乱根里快速拨动了几下。就在钱嬷嬷身形逼近投射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她脚踝的前一瞬,她的手指像滑溜的泥鳅,精准地拈起了那根表皮灰暗粗糙、带有清晰年轮韧膜的根条,又飞快地从混着另一堆晒好的药材中抽出了一根断口边缘带了点暗粉斑点、木心疏松的根条!两样东西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粗糙扎刺的质地硌着掌心。

“回嬷嬷……”苏晚喉头发紧,声音小得如同蚊蚋。她把微微颤抖的双手向前捧出,摊开。阳光从指缝间漏下,照在两根乍看并无二致的根须上。她的指尖却用力而清晰地指出那被水泡得泛白的细处差异——一根的韧膜,一根边缘的暗粉斑点。“奴婢……奴婢瞧这两根似有不同。这‘怀牛膝’,年轮紧实,断口有层薄亮膜。而此根……断口边缘有暗色小斑,木心微见松浮,更像……‘土牛膝’的药书所载……”

药库外的高墙小院内,一霎时极静。远处马棚有骡子喷了下响鼻,愈发衬得这方寸之地落针可闻。蝉嘶鸣声、井台辘轳吱扭的回音都似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掐断。

钱嬷嬷脸上的皱纹深如石雕,嘴唇抿成一条更薄更冷硬的线。她没有立刻去看苏晚摊开手心上的那两根根条,目光先是锐利如针地剜进苏晚低垂的眼睛深处,仿佛要刺透这枯瘦丫头脑子里所有的褶皱。

这丫头进府半年,如同石头落入深井,从未激起半点涟漪。那双眼睛里除了被规矩压平的顺从,就是一层被苦难磨出的死灰般的木然。钱嬷嬷见过太多这般流落进高门大户的孤苦丫头,几年过去,那层灰便永远地糊住,再透不出半点光亮。然而此刻,在那低头捧物的指缝间,在这丫头微颤的声线底,钱嬷嬷分明看到了一丝猝然绷紧的、类似惊惧又类似某种……穿透迷雾后的洞悉光?绝不该出现在一个终日浆洗粗糙麻布、恐怕连自己名字都还认不全的低等粗使身上的光!

时间在药气蒸腾的热浪中凝滞了片刻。钱嬷嬷的目光终于缓缓下移,落在苏晚掌心那两根虬结如铁的药材根茎上。

她粗糙但保养得宜的指腹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伸了过来。指尖先是准确无误地捻起那根表皮更灰暗、断口韧膜明显的那一条。指腹在那一圈圈清晰细密的年轮纹路上重重摩挲过,尤其在那薄如蝉翼、却透着韧劲的断口层膜处反复感受。又拈起另一根断口带有暗粉色斑驳浮印的根条,指尖仔细刮过那点异色斑点的边缘,用力捏了捏根部木芯,感受那略显疏松的质地。

随即,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变化。既无惊讶,也无赞许。那审视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晚汗湿的鬓角和僵硬的姿态上,只短暂一瞥,便像是探囊取物般迅疾,猛地伸手拨开了旁边晾晒的其它药材簸箕上层覆盖着的薄厚匀称的同类根茎!

簸箕中底层一小堆混杂的药材赫然露了出来!几条同样断口边缘带着异样暗粉斑点、木芯略见疏松的“土牛膝”,此刻如同藏掖不住尾巴的窃贼,赫然裸露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它们显然混入了这一批本该全是道地“怀牛膝”的药材堆里!数量虽不多,但在钱嬷嬷精心筛检的眼界中,无异于巨大的疏漏!

一丝微不可见的阴郁锐色在钱嬷嬷眼角刻得更深了三分。她猛地抬眼,目光如同鹰隼攫住了苏晚这只瘦弱的小田鼠:“你这眼……倒不似沾了污渍的木头疙瘩。如何认得出?”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水兜头浇下,浇熄了苏晚心头因刚才急切分辨而腾起的短暂炽热,只剩下被窥探的冷冽。苏晚的心脏被攥紧,喉头发干。

“……奴婢……奴婢乡野荒僻长大,常要自己辨认些能入口活命的草根……”她的话音极低,几乎要被微风扯碎,“……逃荒路上,曾见过极似之物……吃错了……是要命的……”

钱嬷嬷的眉头极其细微地拧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小结,眼神深如古井。她没有再追问那半句未尽的话。一个逃荒途中所见的悲剧场面,已是最有力也最惨痛的注释。眼前的根茎差异与她脑中《本草拾遗》与《药性论》的零星记载片段瞬间联结,如同原本模糊的窗纸被点破一个小洞,透入一丝清晰的冰凉真相!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苏晚那双布满干裂伤口和老茧,却稳稳捧住药材的手上。没有点头,没有赞许,甚至连一丝“做得好”的涟漪都未流露半分。只有更深的审视,如同冰冷的刻刀缓慢划过苏晚枯瘦的手腕筋骨。

“此事……”钱嬷嬷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不得再提半个字。”

她上前一步,双手伸入那簸箕底层,动作迅捷而精准地将那几条显眼的“土牛膝”悉数挑拣出来,又仔细检视了几遍,确认无其它混入者。那几根带着致命异点的根条被无声地收拢进她青灰色比甲的袖中深处。做完这一切,她才抬头,目光沉沉地钉在苏晚脸上:“今日所见,烂在肚子里。若再有人问起这簸箕……只道是你收摊时莽撞失手,弄乱了簸箕底层,我因疑有新虫蛀才替你翻了翻细看。明白么?”

那目光如同生锈的铁钳,带着不容置疑的钳制力。苏晚浑身冰冷,喉头哽着,除了重重地点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药库旁蝉鸣复又喧噪起来,鼓动着热风和尘土,搅乱药味。阳光依旧炽烈,照在苏晚苍白枯槁的面颊上,那额角方才因惊觉分辨而渗出的细密汗珠早已干涸,只留下紧绷冰冷的肌肤——方才那一瞬间照亮幽微药性的、带着濒死惊惶的洞察力,仿佛也随着汗水一同蒸腾,再次缓缓沉入了那双深潭般枯寂的眼睛底层最深、最幽暗的冰面之下,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