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旱与逃亡(2 / 2)

活下去……

苏晚猛地打了个寒噤,理智似乎在巨大冲击下短暂地滑向边缘。她攥紧馒头,艰难地支撑起自己虚软无力的身体,双手抓住冰冷的车辕,想把这唯一的“行李”继续推着走下去。她不能把母亲留在这条弃尸的路上。她得找地方埋了她!埋了她!

就在她使出毕生残存的力气,将车子歪斜地拖动一小步时——

身后深沉的灰霾里,毫无征兆地猛然窜出几道迅猛暗影!目标明确地直扑向苏晚!

一只黝黑枯柴般的手爪带着凶狠的劲风精准而迅疾地抓向她紧握馒头的手腕!爪风凌厉,意图撕扯掠夺,那尖利指甲几乎刮到了苏晚的肌肤,刮得皮肉生疼。另一只手则直接去抠她指缝间的“救命粮”!

尖锐的恐惧瞬间冻结了苏晚的血液,生存的本能快过一切思考!娘死了!她必须活!谁也别想抢走它!巨大的愤怒与绝望瞬间冲垮了喉咙堤坝,她爆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尖利嘶喊:“滚开!!”

脑子嗡嗡作响,一片血红的激愤翻腾。身体比念头更快一步,苏晚猛地抽回手臂闪避利爪,同时另一只早已干枯僵冷的手从地上抓起那根支撑独轮车的车棍——那是一段手腕粗细、未经多少修整、顶端还残留着尖锐毛刺的硬木!

她握过的地方还带着烈日暴晒的灼烫,此刻那温度如同燃烧的怒火灌满她全身。苏晚想也没想,全身的力气、所有的不甘和失去母亲的滔天悲愤都凝聚在手中棍子上!她猛地旋身,不管不顾地将那根沉重坚硬、顶端带着凶险木刺的车棍高高举起,带着玉石俱焚的凶狠决绝,朝着抢掠者狠命砸去!

风掠过棍子顶端,发出嘶鸣。

棍头即将砸落!苏晚充血的眼睛也骤然看清了近在咫尺的敌人——

竟是一个几乎匍匐在地的中年妇人。那张同样因饥饿深陷的脸被尘土覆盖,如同黄泥面具。唯有一双眼睛,浑浊却异常巨大,里面凝着一层死水般的绝望,和拼命迸发出的孤注一掷的疯狂亮光。她的两只枯爪死死护住的,根本不是自身,而是紧紧被布条绑缚在污秽后背上的一个破烂襁褓!

最刺痛苏晚的是,那妇人扑过来的姿态根本不是攻击,更像是在地上拖行爬近后,用自己羸弱不堪的身躯拱向前方——她竟是用身体在挡!

那襁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就在棍影砸落的惊风里,就在一片混乱扬起的呛人浮尘中,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突然从那破烂肮脏的包裹缝隙里飘了出来。

“哇……呜……”

细弱,短促,像濒死小虫的哀鸣。

一声细弱的婴儿啼哭!

那声音微弱到近乎虚幻,却在苏晚如惊涛般汹涌的愤怒漩涡中,清晰地刺入她紧绷到极致的神智最深处。

“呜……”

棍影硬生生凝固在妇人浑浊而绝望的目光之上!苏晚全身的狂怒和力量瞬间被抽空,凝聚的杀气骤然溃散。高擎硬木的手臂僵硬在半空中,微微发颤。目光死死钉在那剧烈起伏的破烂襁褓上。妇人肮脏蜡黄的脸上,恐惧深嵌纹路,那绝望的目光死死锁住苏晚高举的硬木车棍,然而她的手臂仍固执甚至更紧地护住背后的包裹,像是僵死的壳。

襁褓里又传出一声细弱的抽噎,细若游丝。

苏晚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胸口翻腾,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举棍的手臂如同灌了铅水般沉重无比,又似朽木崩裂般剧烈颤抖起来。她眼底被怒火烧灼的血色迅速退去,留下更深的灰败和茫然。目光机械地从妇人写满哀求与死气的脸上,移向自己仍旧死死攥在手中的那半个粗粝肮脏的馒头。

馒头……

那个比泥土更粗粝的馒头被苏晚死死攥在手心,霉变麸皮嵌进指甲缝,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惨白亮光,几乎要嵌入粗粝馒头的内核里去。

妇人仍在无声地拱动身体,如离水之鱼在最后的焦渴中蠕动身躯,目光死死地、贪婪地、甚至带着一种疯狂虔诚的光芒,追随着苏晚手中那象征着续命可能的半块焦黄。她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抽气声,那早已干涸裂口的脸却因绝望的渴望而扭曲,如同从地狱裂缝窥见了一丝微弱的光。

苏晚僵硬站着,成了这片死亡移动画卷中一尊突兀的雕像。时间凝滞,连风也仿佛停止了流动,空气中悬而未决的气息粘稠如凝固的胶质。

突然,苏晚动了。她没有将馒头递出,那只紧攥着馒头的手猛地扬起——

“啪!”

硬物砸在滚烫土地上的沉闷爆响撕裂了沉闷。霉斑点点的硬块在焦土表面炸开,碎裂的硬渣迸溅开去,沾满了灰土。那妇人浑身一震,巨大空洞的眼睛里难以置信的光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冰封一切的绝望死灰。

馒头碎了。命,被自己亲手摔碎了!

苏晚看也不看妇人一眼,也不再看地上散碎的霉块。她猛地转身,扑向那辆歪倒的、装载着母亲最后躯壳的独轮车。一股蛮横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陡然冲进她瘦弱骨架里,膝盖的剧痛似乎也感觉不到了。她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一丝铁锈的腥甜。粗粝的绳索狠狠勒入单薄肩胛,磨在原先皮开肉绽的旧伤口上。身体猛地一沉,脚底踩在滚烫沙土上发出刺耳摩擦声。

干裂的车轮碾过龟裂的土地,发出同样干枯欲裂的呻吟。她背对着那个匍匐在地的母亲,脊梁挺得笔直。车轮碾过碎掉的馒头渣时,细微的碎裂声仿佛碾过她自己刚断开的脐带。

车轮滚动,拖着她和她身后的母亲,沉重而决绝地汇入了南向那缓慢流淌、望不见尽头的灰色河流。身后,那个匍匐的妇人猛地扑倒在散落的残渣上,像一头饿疯的母兽,发出压抑在胸腔深处近乎窒息的呜咽,手指疯狂地刮着干硬的土皮,拾起那些沾满尘土、几乎无法再入口的碎屑……然后,她背上那个破烂襁褓深处,极其微弱地,传来一声新的、断断续续的哭泣。那细弱声息,在乌鸦盘旋不休的聒噪声中,挣扎着飘来,断断续续钻进苏晚耳中,如同针扎一般钻进她麻木的神经深处。一声,又一声,如同阴魂,执着地萦绕着,渐渐和推车单调枯燥的磨牙声搅成一团混沌。

西天残阳不知何时已被暮色悄然吞噬。无边无际的灰暗铺天盖地压下来,将四野逃亡的蠕动人群吞没,让每一条模糊人影都成了挣扎沉浮的暗斑。天地只剩一片巨大坟茔般的混沌,唯有远处地平线极渺远处,依稀有一抹虚幻灯火在深灰色混沌里微微亮着,如同悬在冥河之上的引魂灯。

冷硬的寒风不知从何处缝隙钻了出来,沿着龟裂的大地疾走,卷起细微尘沙抽打着她的脸。那风干冷如同来自坟墓最深处,每一缕都渗透进她薄衫下僵硬的骨头缝里,连带着心底最后一点残留的温热也彻底被卷走、冻结。

她不再抬眼眺望远方灯火虚幻的海市蜃楼,只是更深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锁住自己脚下那片不断龟裂退后的焦土,以及车轮碾出的那两道绝望延伸的辙印。

天上唯挂一轮孤月,月光苍白而寒冷,如同从死人眼眶里倾泻而下的微芒。这光吝啬地涂抹在大地之上,只勾出荒原上更森冷的轮廓,也映得车板上草席里那具无声的躯体轮廓僵直清晰。

苏晚身体剧烈颤动一下,仿佛被那道惨淡月光灼痛了魂魄。她僵硬地抬起头,毫无预兆地仰望苍穹。月光落入她眼里,两泓早已干枯深潭般的瞳孔深处,倒映着那轮冰冷寒魄——竟看不到一丝波澜,只余下深不见底、比寒夜更冰冷的空洞和虚无。

身下车轮摩擦的呻吟声缓慢而沉重,每一次都碾压过黑暗。枯瘦手腕上的绳索勒痕,也深深浸入血肉,无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