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赤日独霸了苍天,土地干裂如枯骨。
十四岁的苏晚,在饿殍遍野的逃亡路上推着母亲苟活。
好不容易得来发霉的馒头,她却被奄奄一息的母亲按住:“活下去……”
母亲咽气的刹那,黑暗里窜出一双枯手抢夺干粮——
苏晚抓起烧火的木棍转身要砸……却看见破旧襁褓中熟睡的婴儿。
赤日钉在天幕上,像一个滚烫的巨大铜钹。崇祯七年的酷热早已超出人所能想象的极限,焦灼的大地将最后的湿气也吮吸得干干净净,留下一道道丑陋扭曲的口子,皲裂的豁口深处透着灰白死寂。天空仿佛也被烤得褪了色,泛着一种病态浑浊的黄白,没有一丝云彩的缝隙。风,早已在无数个日夜前被蒸腾干净,只剩下蒸人的死寂热气翻涌着,将视线所及全部扭曲,令人眩晕。干燥至极的空气扎人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咽下滚烫的沙砾。
极目远眺,荒原焦枯,裸露着大地惨白的骨骼。树木干如黑炭,扭曲着刺向天空的利爪,孤零零的影子被灼日钉死在龟裂的地面上,投映不成一点荫蔽。只有乌鸦的聒噪撕裂着这片炼狱,单调而阴鸷,它们盘旋着、俯冲着,啃食着沿途来不及收殓或被遗弃的腐物。
一条被无数双麻木赤脚踏出印迹的灰色土道,如同焦枯大地上的一道糜烂伤口,从看不见尽头的北方蜿蜒而来,消失在同样不见尽头的南方烟尘里。一支庞大而溃散的流民队伍,正艰难地在这伤口上蠕动,艰难缓慢地走向南边那遥不可及的州府幻影。
十四岁的苏晚就深陷其中。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几乎撑不住肩上深深勒进皮肉的两条绳套,正极其缓慢地拖拉着身后一辆简陋沉重的独轮车。车身简陋,骨架摩擦发出随时要散架的呻吟,每挪动一寸,干裂车轮碾过滚烫硬土,都发出沉闷而痛苦的破裂声响,更碾过她自己行将崩溃的心防。
车里,躺着她的母亲,王氏。
一块破旧的苇席勉强遮蔽在王氏上方,挡不住多少酷热。苇席下的人形,几乎和身下的干草垫子一样单薄枯槁,偶尔几声咳嗽便猛烈撕开一片死寂,咳得佝偻蜷缩,如同风中残叶乱抖。那咳嗽声干涩沙哑,每一次爆发都像是在耗尽她命里最后一点油。
苏晚停下脚步,顾不得绳套深陷肩膀的痛楚。她慌忙回身扑到车旁,用那只布满裂口泥污的手,竭力将倾斜的苇席稍微抬高一点,试图为母亲换进一丝流转的空气,哪怕那空气也是灼人的焦炭味道。
“娘……”她的嗓子干涸沙哑得发不出像样音节,唇上叠起层层爆裂干皮。她从腰间解下一个破旧水囊,那囊腹干瘪得如同她凹陷的脸颊。
苏晚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珍惜拧开粗糙木塞,倾倒出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几颗浑浊水珠,艰难挤出、坠落——未触及唇齿已被炙热尘土吸走大半,最终只有几粒若有若无的湿气勉强滴落在王氏滚烫起皮的嘴唇上。那唇翕动着,艰难捕捉着几近于无的水分。
王氏的眼皮微微颤动,睁开一道浑浊枯槁的细缝。那双早已失去光亮的眼睛直勾勾看向苏晚,眼神虚弱,却有着异样的固执,仿佛在无声诉说挣扎。
“走……”气若游丝,苏晚必须将耳朵几乎贴到母亲唇边才能捕捉到这一声轻响,“……走……”干枯的手指搭在苏晚手臂上,几乎没什么力道,却又沉甸甸的、不容动摇地向下示意。
苏晚咽下喉咙里涌上的酸楚,点点头,把那只同样枯槁的手塞回苇席度狠狠顶进勒人的绳套,青筋在瘦小的颈脖与手臂上狰狞虬起,全身的力量都贯注于脚下。沉重的独轮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重新以蜗牛般的速度碾过滚烫焦土。
道路两旁,无声诉说着更深的绝望。嶙峋的白骨暴露在烈日下,狰狞刺目,引来成群嗜血的鸦雀盘旋鼓噪。更近些,几具还算“新鲜”的尸身歪倒在道旁,衣衫破败,有些甚至保持着爬行的姿态,手直指南方,僵硬的指间沾满尘土。臭气弥漫在这无风凝滞的热浪里,苍蝇嗡嗡地结着团,是这里唯一显出“旺盛”的生命力。苏晚的视线无数次扫过那些景象,从最初的惊骇、抽搐胃部的恶心,到后来只余下一种冻僵的麻木。她强迫自己低下头,只盯着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数着地面上龟裂的纹路,一根,两根……以此封住脑海深处那些嘶鸣的回响。
然而声音无法阻挡。凄厉的号哭和凶狠的咒骂仍然时不时撕裂沉闷的空气。
“我的饼!那是我的命!还给我!”路边一个同样推着破车的男人骤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他那几根干柴般的指头早已无力,眼珠赤红地瞪着身边另一个瞬间扑入混乱的人影——那人影夺了男人手里一小块黑乎乎的饼子,随即不顾一切狼吞虎咽,如饿疯的兽。旁边更多的,却是早已连争抢的力气都榨干的人,眼神空茫,躺在滚烫的地表等待着永恒的沉寂。还有一个面颊凹陷的妇人抱着怀中早已僵冷的婴儿,枯坐在地,无声流泪,浑浊的泪滴落下,落在干枯灰败的脸颊上,又被焦热的土地瞬间吞没,连一丝湿印都未曾留下。
太阳继续无休止地泼洒熔化的酷热,苏晚的腿脚如同从泥土里拔出般沉重拖沓,每一次挪移都艰难无比。突然,独轮车左轮碾过一处凹坑,车身剧烈倾斜,本就勉力维持的平衡瞬间丧失大半。苏晚惊呼出声,整个人被沉重的车把手带得踉跄扑倒。膝盖重重撞击在滚烫坚硬的地面上,尖锐的痛楚猛地窜遍全身。更可怕的是车后发出异常骇人的动静——剧烈的、空洞的咳嗽声猛地炸开,像是要把肺腑最后一点残渣尽数咳出。咳嗽间隙夹杂着令人心慌的、破碎风箱似的吸不上气的声音。
“娘!”苏晚不顾疼痛,手脚并用地爬回车旁。苇席已被掀开大半,露出王氏异常灰败的脸,嘴唇成了绝望的青紫色,呼吸间带着浑浊而绝望的杂音。干瘦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起伏都消耗着难以支撑的生命。咳喘间隙,她下意识地捂嘴松开——掌心和指缝间竟是骇人的暗红血块!
苏晚的脑子嗡地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瞬间攫紧了她,冷得骨头都在打颤,那血红的颜色在炽热的天地里直刺进她的眼里。
王氏咳得脱了力,头猛地向后重重摔在车板上。她涣散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终于凝固在苏晚脸上。嘴唇开合了几下,苏晚凑得更近,贴到了母亲冰冷汗湿的面颊,才捕捉到那微弱得如同叹息的几个字:“娘…撑不住了……”每一个字都像费尽了一生力气,“……得活……活……”最后的字在干涩的喉管中断,她仿佛用尽最后气力想攥住苏晚的手腕,枯骨般的指节却只抬起微微一点,徒劳地在空中徒劳地抓握了一下,旋即重重垂落,再无动静。
那青紫残喘的声音消失了,躯体在破车上骤然松弛下来,沉沉的压得苇席咯吱轻响。只有那双空洞灰浊的眼睛仍固执地圆睁,定格在头顶那片混黄污浊的天空,仿佛仍在寻求那一滴再也落不下的雨。
苏晚僵住,整个世界在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骤然失声。她听不见身边行尸走肉般的脚步声,听不见远处或近旁的哭嚎和惨呼。无风的酷热牢牢裹着她,像一层冰冷僵硬的壳。她只看到母亲嘴边刺眼的暗红血渍,正一点一点凝固在干枯失去血色的皮肤上。
“娘?”
无人回应。她茫然又固执地再喊:“娘?”
依旧只有死寂。苏晚全身颤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头冰冷,小心翼翼地替母亲阖上那双永不瞑目的眼睛。就在她指尖触碰到的瞬间,苇席下那双枯手变得彻骨冰凉,比脚下这焦土更凉。苏晚猛地缩回手,像是被那可怕的冰冷刺痛烫伤了手指。巨大的、铺天盖地的空洞瞬间贯穿了她,掏空了肺腑。她瘫坐在滚烫的地上,没有哭,只是发着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的“嗬…嗬…”抽气声,像一条被甩上岸濒死的鱼。
有人影从她身边麻木经过,没有停留。只有几只大胆的乌鸦扑棱着落在不远处的枯枝上,歪着头,黑亮的眼睛冷幽幽地俯视着这小小的悲剧。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巨大的影子挡住了头顶肆虐的日光。苏晚迟钝地抬起头,刺眼的光线使她眼前发黑,只勉强辨出一个佝偻庞大的人形轮廓。一个老妇,手里紧攥着什么。
老妇眼神浑浊不清且空茫,那模糊的影子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一样温热的、带着奇怪霉酸气的东西被用力塞进她本能摊开的手中。一股劣质麦麸和霉变混杂的气息突兀地钻入鼻腔。
是吃的!苏晚混沌的脑子被这强烈的生存信号劈开一道缝隙。她低头,手上一个颜色黯淡、比拳头稍大的粗粝馒头,表面布满可疑霉斑与粗粝的麸壳。
老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多看她一眼也没有。她只是直直地瞪着前头灰黄的天际线,仿佛那里有什么召唤。塞完馒头后,便用尽最后力气拖动同样枯瘦的躯体,艰难地越过她们,消失在缓慢流淌的灰色人流中。
苏晚死死攥住那温热而粗糙的救命粮,十指深陷进去。强烈的饥饿感骤然从早已磨平的肠胃深处席卷全身,胃囊猛地抽搐起来,烧灼般的痛楚贯穿她虚脱的躯体。她几乎是本能地将馒头往嘴边送,霉酸腐败的气味浓烈扑鼻。
突然,她定住,眼角的余光瞥见车子另一侧的苇席。那苇席覆盖着的,是母亲永远冰冷的身体。
娘……
她刚刚咽了气。
苏晚被这念头惊得全身血液瞬间凝固。母亲那句“活…下去”在耳边炸响,带着无尽凄惶和恳求。她把要送到口边的馒头死死攥在掌心,任馒头粗糙霉变的表皮刺着她的掌心,那温热似乎传递着仅存的希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她喉咙里堵得厉害,一种混杂着滔天饥饿与蚀骨悲恸的巨大撕扯感几乎要将她的心劈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