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降
公元前257年,夏。
陈国南境的稻花村浸在一片粘稠的暑气里。蝉鸣聒噪,一声声跟热油炸了似的,黏在人的耳膜上。日头毒辣,晒得田埂上的野豌豆花都蔫头耷脑。村西头的田垄边,春枝正仰着锄头,不住地喘着粗气。汗珠子顺着她黝黑的脸颊滑落,砸在干硬的泥土上,“滋啦”一声,便没了踪影。裤脚高高卷到小腿肚,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湿泥。
“唉,这天儿,真是要把人给蒸熟了……”她嘟囔着,抬手抹了把脸,粗糙的指腹蹭过额角被太阳晒得通红的皮肤,留下几道浅浅的汗痕。不远处的稻田里,水被太阳晒得温吞吞的,泛着一层腻腻的油光。三三两两的红蜻蜓,翅膀扇得极快,贴着水面低低地飞着,像是随时都会一头栽进水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湿热的土腥气,还夹杂着稻苗被晒得有些发蔫的青涩味道。
春枝寻了个田埂上相对阴凉的土坡,一屁股坐了下来。身边放着半捆扎好的稻束,是她刚刚从地里掐下来的。她把那沉重的锄头往旁边一撂,锄柄上还沾着新鲜的湿泥。她把双脚盘在垄沟边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舒展了一下有些发麻的双腿。烈日当头,晒得她眼皮沉重,一个哈欠还没打完,那沉重的眼皮便再也撑不住,上下打架,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梦里,她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冬天,一家人围在灶膛前,火光熊熊,锅里炖着香喷喷的萝卜炖肉,那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吹过,吹得她额前的碎发胡乱飞舞。春枝一个激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心头蓦地一紧。原本只是阴沉沉的天空,此刻竟是铅灰色的浓云翻滚不休,像一口倒扣过来的巨大黑锅,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风也越来越大了,吹得田边的野草“哗啦啦”作响,稻穗在风中狂乱地摇摆,发出“沙沙”的悲鸣。天色骤然暗沉下来,四周的光线迅速黯淡,仿佛有人一下子把灯笼给吹灭了。
“要下暴雨了!”春枝心里一慌,也顾不上许多,抓起脚边的锄头就准备往家跑。可她脚刚抬起一半,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雨点又急又密,砸在脸上生疼,像无数颗小石子。她下意识地想找地方躲雨,可环顾四周,除了无边无际的稻田,便是零星散布的几棵孤零零的槐树,根本无处可避。她咬了咬牙,把斗笠往下压了压,也顾不上遮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就想往家的方向跑。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在她头顶炸响!那声音,仿佛是天神震怒,挥动巨斧劈开了苍穹,整个大地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一道刺目耀眼的闪电撕裂了厚重的乌云,犹如一条狰狞的金色巨蟒,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天地!借着那短暂而强烈的白光,春枝惊骇欲绝地看见,前方不远处的田垄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庞然大物!
那是一道赤色!
一条足有两丈多长的赤色巨龙,通体覆盖着细密坚硬的鳞片,在惨白的电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它的龙头硕大,两只眼睛如同两盏燃烧的赤红灯笼,死死地盯着她,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与……诡谲。龙爪锋利如钩,深深地抠进了湿润的泥土里,粗壮的龙尾在暴雨中不安地扫动着,带起一片片被摧折的杂草和泥浆。
春枝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竟“噗通”一声瘫坐在了泥水之中,手中的锄头也脱手而出,“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她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牙齿咯咯作响,连呼救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响。
那赤龙似乎并未立刻发动攻击,反而微微歪了歪头,那双巨大的赤色眼瞳中,似乎闪过一丝人性化的困惑与……渴望?它缓缓地低下头,庞大的身躯在雨中蜷缩了一下,随即猛地一弹,如同一道燃烧的赤色闪电,瞬间便缠上了春枝的身躯!
“啊——!”这一次,春枝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那赤龙身上的鳞片冰冷而粗糙,刮擦着她的衣裙和皮肤,带来阵阵刺痛。更让她惊恐万分的是,它那条长长的、分叉的龙尾,竟如同一条冰冷的巨蟒,缠绕着她的腰,越收越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洪荒巨兽碾成齑粉。
她想挣扎,可那龙尾缠绕的力量大得惊人,她根本动弹不得。赤龙那颗巨大的头颅缓缓垂下,凑近了她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一股浓烈的、带着硫磺气息的腥热龙息扑面而来,熏得她几乎晕厥过去。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绝望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反而在一片混沌的意识中,她感到一阵奇异的热流从接触的地方涌入体内,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发软,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震耳的雷声渐渐远去,狂暴的雨势也似乎缓和了些许。春枝悠悠转醒,发现自己竟还躺在泥泞的田埂上。身上的衣衫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沾满了泥污,冻得她瑟瑟发抖。她挣扎着坐起身,茫然地环顾四周。那条恐怖的赤龙早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被暴雨摧残过的稻田和泥泞的土地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春枝!春枝——!”
远处,传来一个焦急万分、嘶哑不堪的呼喊声,穿透了淅淅沥沥的雨帘。是铁柱!春枝猛地抬起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田埂的那一头狂奔而来。铁柱的裤脚早已被泥水浸透,满是泥泞,蓑衣也歪歪斜斜地挂在身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春枝刚才丢下的锄头。他的脸上满是焦急和担忧,雨水混着汗水从他古铜色的额头上不断淌下。
“春枝!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刚才天上那是个什么鬼东西?!”铁柱跑到春枝跟前,一把将她从泥地里拉了起来,上下打量着她,声音因为急切而控制不住地颤抖。
春枝看着丈夫焦急的脸,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依旧温热的小腹,刚才那种奇异的感觉似乎还未完全消退。她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柱……柱子哥,我……我没事……刚才……刚才有条赤龙……”
“赤龙?”铁柱闻言一愣,眉头皱得更紧了,“莫不是你被刚才那阵妖风给吹糊涂了?”
“我没糊涂!”春枝急急地抓住丈夫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是真的!一条浑身赤红的大龙,眼睛跟灯笼似的,它……它缠着我……”她说着,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声音也低了下去,“它……它还……”
后面的话,她实在羞于启齿,脸颊烫得厉害,仿佛能煮熟鸡蛋。
铁柱见状,也察觉到了什么,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查看春枝的周身,见她除了衣服湿透、沾满泥污和一些被树枝刮破的擦伤外,并无明显的皮肉之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扶着春枝站稳,自己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刚才赤龙盘踞的地方,只见那里的泥土被翻得乱七八糟,还有几道深深的、像是巨型爪印般的痕迹,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清晰。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还带着湿气的泥土,触手一片冰凉,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走,先回家再说!”铁柱不再追问,他果断地扛起那把锄头,另一只手紧紧搀扶着脚步还有些虚浮的春枝,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雨依旧在下,但已没有了先前的狂暴,渐渐变成了牛毛般的细雨。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田埂上。春枝的鞋子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一双光脚泡在冰冷的泥水里,冻得她直打哆嗦。铁柱便将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干爽的里衣脱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披在春枝身上,虽然不大合身,但好歹能挡些风雨,也能稍微遮掩一下她狼狈的模样。
“柱子哥,”春枝紧紧抓着丈夫的胳膊,小声问道,“那龙……它会不会……还会回来找我们?”
“呸!什么劳什子龙!”铁柱啐了一口,语气坚定地说道,“管它是什么东西,敢欺负我媳妇,我铁柱第一个不答应!就是龙,也得扒了它的皮!”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
春枝听着丈夫的话,心中稍安,身子也似乎暖和了一些。她把脸埋在铁柱并不宽厚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汗味和泥土的清香,一种久违的安全感涌上心头。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方才被那赤龙缠绕时,身体里似乎涌动起一股奇异的热流,让她在冰冷的雨水中竟没有感到太多的寒冷,反而……
她甩了甩头,不敢再想下去,脸上却又一次不争气地热了起来。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土坯房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油灯光芒,驱散了些许外面的寒意和黑暗。春枝的母亲王氏早已点亮了油灯,正焦急地站在门口翘首以盼。当她看到女儿和女婿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从雨幕中走来时,顿时吓了一跳,连忙迎了上来:“哎哟!我的乖女儿,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淋成这个样子?刚才天象那么怪,我就觉得要出事!”
“娘,我没事。”春枝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虚弱。
“爹,娘,我没事。”铁柱也连忙说道,然后将春枝扶进屋里,“刚才在路上遇上了妖风暴雨,差点把春枝给吹倒了。”
王氏见女儿似乎并未受伤,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她看着两人湿漉漉、脏兮兮的样子,又开始絮叨起来:“我就说那乌云不对劲,哪有那么大的风……哎,快快快,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别着凉了!春枝,你快去灶房烧点热水,喝点姜汤驱驱寒!”
“欸,晓得嘞,娘。”春枝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去灶房。
“等等,春枝。”铁柱却叫住了她。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小布包,递到春枝面前,“刚才跑得急,怕你饿着,我在村头老李家地里顺手掰了两个热乎乎的红薯,还带着泥呢,你先垫垫肚子。”
春枝接过那还带着丈夫体温的红薯,入手温热,一股暖流从手心一直传到心底。她鼻子一酸,眼眶顿时就红了:“柱子哥,你……”
“傻丫头,跟我还客气啥。”铁柱憨厚一笑,在她头上拍了拍,“快去吃,吃完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那一晚,春枝躺在冰凉的土炕上,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眠。脑海里总是反复闪现着那条赤龙狰狞的面目和身躯,以及……身体里那股奇异的感觉。她悄悄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依旧,可她却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正在悄悄地孕育着。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一缕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了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块明亮的光斑。春枝醒得很早,昨晚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清醒。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烧似乎退了。她掀开被子下了炕,走到院子里的水井边,用冰凉的井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光滑的脸颊滑落,让她打了个激灵,头脑更加清醒了。
“春枝,醒了?”铁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正蹲在院子角落里,用一根竹片仔细地刮着锄头上的泥。
“嗯,柱子哥,我饿了。”春枝应道。
“欸,粥快熬好了,你再等等。”铁柱抬起头,看到妻子精神似乎不错,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今天天气好,等会儿我把你昨天晾在绳子上的那些破衣裳都缝补一下。”
春枝点了点头,走到厨房,揭开锅盖,一股米粥的清香扑鼻而来。锅里是黄澄澄的小米粥,上面还撒了点碧绿的葱花。她盛了一碗,端到堂屋里。王氏正坐在炕边,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缝补着衣服。
“娘,粥熬好了。”春枝将粥放在炕桌上。
“好,好。”王氏抬起头,欣慰地笑了笑,“快去吃吧,看你昨天累的。”
春枝坐下,拿起勺子,慢慢地喝着粥。小米粥熬得稠稠的,暖暖的,很舒服。她喝了小半碗,胃里暖和了,突然,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猛地涌了上来,喉咙口一阵翻江倒海。她脸色一白,连忙捂住嘴,可还是“哇”的一声,把早上吃的粥和昨晚的食物都吐了出来,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酸水和胆汁的味道。
“哎哟!我的儿!”王氏吓得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跑过来扶住她,“怎么了这是?是不是昨晚淋了雨着凉了?”
春枝吐得脸白唇青,浑身无力,瘫软在椅子上。铁柱闻声也急忙跑了进来,看到妻子这般模样,也是手足无措:“春枝,你咋了?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请张郎中来瞧瞧?”
“不……不用……”春枝摆了摆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深吸了几口气,感觉稍微好受了一些,“我……我没事,可能就是……昨晚淋了雨,胃里不舒服。”
可是,到了中午,她刚喝了两口王氏特意熬的稠稠的米油,那股恶心感便又汹涌而至。她强忍着不适,捂着嘴跑到了院子角落的茅房里,再次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连黄绿色的苦胆水都吐干净了。
这下,不仅王氏急得团团转,连一向沉稳的铁柱也慌了神。他蹲在茅房门口,不停地搓着手,额头上急得直冒汗:“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这就去请张郎中?”
“等等,柱子哥,”春枝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不用请郎中了。我……我可能是……有身子了。”
“啊?”铁柱和王氏都愣住了,异口同声地惊呼出声。
“我……我这个月的月事,就没有来。”春枝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脸上却带着一丝羞涩和不确定,“而且,我总感觉……身上有些发懒,不想动弹,早上起来还会犯恶心……”
王氏一听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色,她上前一步,拉着女儿的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气色,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和手腕,喃喃道:“像是……像是怀上了……可是,你这身子骨……”
铁柱也反应了过来,他快步走到春枝身边,小心翼翼地扶住她,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被巨大的喜悦所取代,眼睛里闪闪发光:“真……真的?春枝,你……你要有娃娃了?”
春枝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哎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铁柱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一把将春枝抱了起来,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有后了!我有后了!老天爷保佑!祖宗保佑啊!”
“哎哟!你快放我下来!慢点,慢点!”春枝被他转得头晕眼花,连忙拍着他的肩膀,“小心别摔着我!”
王氏在一旁看着,眼角也湿润了,她哽咽着说道:“好,好,好……只要你们娘俩平平安安的,就好,就好……”
然而,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被现实的忧虑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