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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素心渡孽,豆香化戾魂(1 / 2)

火烧过的大地,焦黑的伤口终究结痂,覆盖上一层灰绿交织的苔藓与藤蔓。三年寒暑交替,西市场那块巨大的、如同烙铁烫下的伤疤——张记肉铺的废墟——边缘,悄然生出一种近乎倔强的生机。曾经被尸油与邪气浸透的土地,在辰州府连绵湿冷的烟雨与日光轮番舔舐下,腐臭的气息渐渐被泥土、霉菌和新生野草的清新气掩盖,若非刻意挖掘,几乎难以嗅到深埋其下的沉疴。即便如此,这块焦土仍是人心中的禁忌。焦黑的木梁半埋土中,如同古兽腐朽的獠牙,无声地警示着过往。邻里们宁愿绕远路,宁可肩挑手提多走几步,也绝不踩上那片被视为不祥的土地。

废墟在城西冬日多雨的浸泡下,渐渐被一层顽固而坚韧的地衣覆盖。就在这片灰黑色的边缘,某年开春,一个沉默的身影悄然出现。

他叫陈怀安。

二十岁上下,身量中等,穿着一身干净却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眉眼周正,眼神平静温润,像山涧里沉淀了千年的石子,无惊无浪。他不言不语,在废墟边缘紧邻巷口、却又刻意与之隔开一条窄缝的空地上,放下一个破旧的背篓。他没有惊扰任何人,也谢绝了邻居们犹豫试探的寒暄,只是沉默地从背篓里拿出简单的工具:锯子、凿子、几块尺寸不一却刮得平顺的木板。接着就是叮叮当当的敲打,从日出到日落。

很快,一间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得上简陋的小铺子就在废墟边立了起来。铺面不大,门板是一整块新漆过的松木,刷着淡淡的桐油色。门楣上挂起一块小小的木牌,字是用温润的米汤调和了灶灰写的,圆润方正:

陈记素肉

这招牌在西市场掀起了小小的波澜。素肉?豆腐做的吧?在张铁山那妖异肉香盘踞多年、又经历那场大火和恐怖地窖阴影的市场边缘,开一家卖豆腐干的铺子?人们远远看着这个安静的青年,眼神复杂,好奇夹杂着隐隐的不安。关于他的来历,也如同杂草般在街巷间悄然滋生。

“听说是赵秀琴娘家的远房侄子……”

“可不是!大火前有人瞧见赵秀琴抱着孩子往南边跑了!后来?后来就在乡下染了瘟病没了,临死托孤……”

“造孽啊!他是回来……赎罪的吗?”

“嘘!小声点……那些事儿……别提了……”

陈怀安对飘来的议论置若罔闻,眼神中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每日清晨,在打开铺门迎来第一个客人之前,他必做一件事。

在自家铺子朝向废墟方向的门槛内侧,陈怀安摆下一个粗糙的、巴掌大的土陶碟。然后,点燃三根细细的清香。

淡淡的青烟,带着楠木特有的温厚气息,冉冉升起。他没有跪拜,只是对着那片沉默的废墟焦土方向,对着那袅袅盘旋的青烟,轻轻地、无比清晰地低语。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平静而温和,像在宽慰一个满心委屈的孩子,又像在对天地山河诉说着某种承诺:

“烟随风散,往生皆安。”

“愿贪念净,愿饥馑平。”

“愿此地生灵,从此得安宁。”

青烟盘旋,被晨风温柔地托起,丝丝缕缕飘向那片焦土。日复一日,从未间断。这固定的仪式,如同无形的凿子,在邻里们筑起的厚厚心防上,悄然敲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那袅袅升起的青烟,似乎真的有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缠绕过废墟边缘疯长的杂草,轻轻拂过每一个路人的心头。

素肉铺开张了。

小小的油锅坐在红泥小火炉上,热力均匀熨烫着锅底。锅里的油是上好菜籽榨的,澄澈清亮。切得方方正正、足有巴掌厚的白豆腐干在微滚的油锅中沉沉浮浮,慢慢地,表皮泛起一层均匀漂亮的金黄,如同秋日暖阳烘烤过的麦田。

陈怀安专注于手中的油锅。他的动作不急不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翻动豆腐干的竹筷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每一块出锅时都恰到好处地鼓胀起来,皮韧肉白。接着,它们被投入一旁早已备好的紫砂大缸中。缸里深褐色的卤汁是他熬了三天三夜的秘方,加了八角、桂皮、花椒、生姜、老酱、还有一小包秘而不宣的草药包。滚烫的豆腐干沉入卤汁深处,贪婪地吸收着那汇集了山川草木气息的浓香,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响。

奇特的气味,就从这一刻开始逸散。

没有半丝荤腥,却霸道得很。那是一种极其沉厚、极其纯粹的豆类醇香,经过文火的熬煮和时间的浸润,呈现出一种让人五脏六腑都熨帖的、带着阳光和泥土气息的芬芳。它如同无形的网,瞬间笼罩了整个铺子门口的小小天地。这豆香浓郁而干净,像山谷里流出的清泉,冲刷着过往遗留在空气里的每一丝血腥记忆。闻到的人,脚步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喉结滚动,原本被焦黑废墟勾起的压抑和恐惧,竟被这纯粹而温厚的气息安抚了几分。

到了开张的时辰,揭开卤缸盖子的瞬间,那融合了豆香与几十味香料的复合气息达到顶峰!一块块酱色浓重、油光水滑、热腾腾的素肉被捞出、沥汁、码放在洗净晾干的宽大竹匾里,那景象朴实无华,却又有着勾魂摄魄的力量。

“陈小哥,来三块!”赶早市的货郎笑着递过铜钱,“我家那老太婆,就馋你这口,说比肉还香!”

陈怀安微笑,麻利地包好递过去。他卖得便宜,一块钱两块,铜钱银毫,秤头总是高高的,绝不多要一个子儿。他的秤杆尾始终轻轻翘起一点,货真价实。

更让人侧目的是那些乞丐孩童。往往到了下午市场散去,几个瘦骨嶙峋、浑身脏兮兮的孩子会缩在巷口拐角,怯生生地望着香气袅袅的素肉铺子,吞咽着口水。

陈怀安看到了,便停下手里的活计,走过去切上大大的一块还温热的卤豆腐,用干净的荷叶包了,塞到那孩子黑瘦的小手里。

“拿着,别饿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平静温和,带着一种天然的抚慰。

“谢……谢谢陈师傅。”孩子捧着香喷喷的豆腐,眼睛亮得如同星子,转身跑开前,还用力地鞠了一躬。

起初还有议论和观望,但人终究要被温暖和真实打动。陈怀安的素肉,用温厚的心意和实实在在的分量,渐渐融化着西市场冻结三年的坚冰。“陈记素肉”的铺子前,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豆香弥散开来,覆盖了更多角落,如同一股清流,执拗而坚定地冲刷着废墟的气息。

奇迹般的事情发生了。

自陈怀安入住、每日清晨点燃那三炷清香后,那些盘桓在废墟周围的、令人心头发瘆的异象,真的——开始消退了!

夜半时分,那曾经如跗骨之蛆般弥漫开来的、怪异的带着腐臭腥气的“肉香”,竟一日淡似一日。到了第三个年头春深的时候,再敏锐的鼻子凑近那片瓦砾堆,也难以捕捉到丝毫残存的线索了。那曾经让夜归者魂飞魄散的、在惨淡月下刨食焦炭的恐怖黑影,也仿佛被陈怀安燃起的香火送走了一般,彻底失去了踪迹。每到月朗星稀,废墟重归一片死寂的荒芜,只闻草虫唧唧。昔日如同梦魇的废墟,第一次有了几分属于人间的、劫后重生的平静。

街坊们心头悬着的大石,在陈怀安每日不变的虔诚和那越发醇厚的豆香中,终于缓缓落地。人们不再只是议论,而是带上几分真心实意的感激和亲近来买他的素肉。私下的称呼,也从带着试探的“陈怀安”,变成了更热络的“怀安师傅”或“安小哥儿”。

“怀安师傅的香火,真神了……”

“是啊,那味儿没了,鬼影也没了……”

“豆腐都带着善心,能镇邪呢!”

唯有陈怀安,从不邀功,只是更加勤恳地磨豆、点浆、熬卤。每当有老街坊或是孩子接过他递出的素肉,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时,他平静如水的眼底,才会漾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场薄雪刚化,寒风便如同冰刀般刮在脸上。腊八刚过,寒意愈发料峭。白日生意格外好,陈怀安特意多磨了一盘豆腐,多熬了一缸卤汁,预备着明日节前可能涌来的人潮。一直忙到更深露重,他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铺子后仅能容身的小隔间。

这间低矮狭小的耳房紧贴铺子后墙,只容一张窄板床和一口小小的灶眼。深夜的寒气无声无息地渗透墙壁,陈怀安睡得很浅。不知何时,他被一股从门缝和窗缝袭人的刺骨寒流冻醒。耳畔是屋外寒风吹过废墟破瓦时发出的呜呜怪响。口干舌燥,他想起来添把柴火,让灶膛里尚有余温的草木灰暖一暖这彻骨的冰冷。

他披上一件旧棉袄,摸到枕边一个磨得发亮的火折子,轻轻吹亮,橘豆大小的光焰在黑暗中微弱跳动。他提着那点微光,一手端着小半碗凉水,光着脚,小心推开木板隔扇上的小门,步入前面黑黢黢的铺面。

寒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废墟深处残余的土腥气。他走到灶台边,刚想将剩下的几根木柴塞进还有火星的灶膛里,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一股冰冷刺骨的、凝聚了世间所有贪婪、怨毒与空虚的气息,如同一条从九幽爬出的阴冷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脚踝,瞬间蔓延至全身!他浑身的汗毛在刹那间齐刷刷倒竖!那气息太熟悉了!每一个在西市场长大、听过传说的人,骨髓里都铭刻着这种恐惧!

不是来源于铺子门外!而是……就在铺面之内!

陈怀安的身体僵硬了瞬间,心脏像是被无形的巨爪攥住!但他没有失声惊叫。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借着手中火折子微弱摇曳的光线,朝那气息传来的方向——铺面最深处、靠近后门通往废墟过道的位置——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黑影。

它如同用最浓稠的墨汁和地狱最深层的寒冰捏塑而成,就静静地“站”在距离后门口还有几步远的铺面地面上,紧贴着后门框投下的那片阴影。光线太暗,看不清具体轮廓,只觉得它异常的瘦削枯槁,躯干佝偻得几乎对折起来,却投射出远超其形态的庞大绝望与……饥饿!

最诡异的是它的头颈部位。瘦骨嶙峋的颈项支撑着一颗在暗影中显得异常硕大的头颅,下巴深陷的位置在暗影中形成了一个更加幽深、仿佛能把所有光线都吸进去的孔洞!一股庞大、冰冷、粘稠的贪欲,如同毒藤缠绕,死死地……锁定了那个方向——墙角一张蒙着白布的方桌上,一口巨大的木屉蒸笼!蒸笼盖子错开一条缝隙,正无声地向外蒸腾着浓郁温热的、带着卤汁香气的白色水汽!那里面,是陈怀安留作次日售卖的几块硕大素肉,此刻正在余热的蒸腾下,散发出最为诱人的醇厚豆香!

那黑影佝偻着,背对着陈怀安,像一根钉死在黑暗里的、扭曲的枯木桩。它全部的“意志”似乎都集中在那股飘散着诱人气息的水汽上!它整个形态凝固在那里,但那极度干瘪、几乎紧贴后背的胸腔内部,却传出一种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拽压缩到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撕裂的——

“咕噜……嘎……咕噜噜……!!”

那声音低沉粘腻,带着一种足以摧毁理智的、永无止境的饥饿!

不是幻觉!

陈怀安的心脏,在最初的惊悸过后,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掌心的火折子光焰虽弱,却稳定地燃烧着,映亮了他沉静的侧脸。他没有像常人那样转身逃回小屋关门上锁,也没有惊惶失措地尖叫或抄起什么棍棒。那萦绕在身周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恶念,似乎触动了更深层的东西——或许是流淌在他血液里,赵秀琴临终前那最后望向故土时、含着无限悲悯与嘱托的眼神?或许是数年在废墟旁点起的袅袅青烟早已涤净了他心头的尘埃?他看清了它那深陷腹腔形成的恐怖凹陷轮廓,看清了它那份扭曲执着于蒸笼的姿势里所蕴含的、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空洞。

这不是需要被驱赶的厉鬼。

这是一个被自己滔天贪欲所焚烧、所诅咒、永恒沉沦在饿鬼道深处……不得解脱的可怜残魂。

陈怀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个背影。他收回目光,动作轻缓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如同日复一日那般自然。他将手中的水碗轻轻放在灶台边,转身走回方桌旁。

揭开沉重的蒸笼盖,滚烫的白色蒸汽轰然升腾,带着最浓郁的豆香卤汁气息瞬间充盈了整个铺面。他侧身避开,等热气稍散。蒸笼底布上,安静地卧着几块颜色酱紫油亮、卤汁浸润、饱满圆润的素肉排。最大的那一块,色泽最为诱人。

陈怀安拿起旁边的干净白布垫着手,稳稳地托起那块蒸得滚烫、热气袅袅、足有成人巴掌大的素肉排。那块豆干吸饱了卤汁,表面油光闪烁,卤汁浸润的痕迹如同最美的琥珀流淌。浓郁的豆香混合着卤料的沉厚香气,在黑暗中仿佛带着光。

然后,陈怀安转过身,手里捧着那块滚烫的、散发着温热水汽和诱人豆香的素肉排,一步一步,极其平稳、没有一丝犹豫地,朝着那个蜷缩在铺面深处、背影散发着无尽绝望和饥饿的黑影走去。

铺面不算大。几步路,如同穿越生死界限。

陈怀安在距离那个黑影大约三尺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足够火折子那微弱却稳定的光线,清晰地勾勒出黑影此刻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