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两个药碗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等待判决的影子,在地上匍匐。林越看着那碗加了缓泻草的药汁,忽然觉得,比草药更需要辨别的,是人心。人心这味药,比黄连还苦,比缓泻草还烈,稍不留神,就会被它毒害,万劫不复。
第三节 真伪立判
天刚蒙蒙亮,东方刚泛起鱼肚白,营地中央的空地就被士兵们围得水泄不通,比看秦军攻城时还热闹。连将军都派了亲兵过来看热闹,想知道这场“军医之争”到底谁对谁错。那十几个伤兵分两排站着,左边一排喝了原方药的,虽然还有点蔫,但站姿还算稳,脸上有了点血色;右边一排喝了加药的,一个个扶着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青,裤腿上的湿痕比昨天更显眼,有的人直接瘫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喝左边药的,出来说说。”林越站在青石桌前,声音穿透晨雾,带着露水的清亮,像一把剑劈开了混沌。
昨天拉得最厉害的那个伤兵往前走了两步,他已经换了条干净的粗麻裤,虽然还有点跛,但精神头好多了。他拍着肚子,发出“空空”的响:“不拉了!今早只解了一次大手,还是成形的!黄澄澄的,像庙里的泥菩萨!肚子也不疼了,刚才还喝了半碗小米粥,真香!”他咧开嘴笑,露出两排黄牙,牙上还沾着点粥粒,“林越兄弟的药,真管用!是我错怪你了,昨天不该骂你!”
其他几个喝原方药的伤兵也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说“好多了”“能站直了”“肚子里暖暖的,不闹腾了”,有个甚至还蹦了两下,证明自己没事,引得周围士兵一阵哄笑。
“喝右边药的呢?”林越的目光转向另一排,声音里多了几分凝重。
右边的伤兵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像霜打过的茄子。最年轻的那个带着哭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拉……拉得更厉害了……昨晚起夜五次,最后拉的都是水,像尿一样,还带着泡沫,颜色发绿,腥得能熏死人!现在头晕得像转圈圈,站都站不稳……”他刚说完,旁边一个伤兵突然弯下腰,捂着肚子“哎哟”一声,裤腿瞬间湿了一片,引得周围士兵一阵惊呼,纷纷往后退,怕被溅到。
林越让人把两排伤兵的粪便样本端上来——用陶罐装着,盖着盖子,却依旧挡不住里面的腥臭味。左边的陶罐打开,里面的粪便成形,颜色呈健康的棕黄色,像截短木头;右边的打开,却稀得像米汤,还泛着泡沫,颜色发绿,像池塘里发臭的水。两个陶罐并排摆在桌上,对比惨烈得像两个世界,一个生机勃勃,一个死气沉沉。
“大家都看见了。”林越举起两个陶罐,声音洪亮得像擂鼓,震得周围的士兵耳朵嗡嗡响,“这就是真相!有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方子好,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在药里加了缓泻草,把弟兄们的命当赌注,拿他们的痛苦当自己的垫脚石!”
人群“哗”地炸开了锅,士兵们的目光像箭一样射向胡郎中,骂声、质问声像冰雹一样砸过来:“你还是人吗?拿弟兄们的命斗气!”“亏我们还叫你胡郎中,你配吗?简直是披着人皮的狼!”“把他抓起来,交给将军处置!”
胡郎中的脸涨得像块煮熟的猪肝,山羊胡抖得像风中的茅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想辩解,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像破风箱在抽气。最后,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湖蓝色的绸缎褂子沾了泥,再也看不出当年的体面,像条被丢弃的破布。
“我……我不是故意的……”胡郎中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滴在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就是……就是不服气……他一个毛头小子,乳臭未干,凭什么比我受欢迎?我行医二十年,看过的病人比他吃过的米还多……”
林越走到他面前,把那碗原方的药汁递给他:“胡郎中,你行医二十年,该知道‘医者仁心’四个字怎么写。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斗气的,更不是用来争名夺利的工具。你看这些弟兄,他们把命交到我们手里,是信任我们,我们能这么对他们吗?”
胡郎中接过药碗,药汁的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眼泪掉得更凶了。他看着碗里自己曾经最不屑的“新方子”,褐色的药汁里映出他狼狈的脸,突然想起年轻时给人治好了病,病人送他这件湖蓝色绸缎褂子时,他也曾拍着胸脯说“绝不辜负信任,定当以仁心待病人”,如今却把这话忘得一干二净,被嫉妒蒙了心,被名利迷了眼。
林越从怀里掏出张纸,上面用炭笔写着“草药配伍禁忌表”,纸是用麻纸做的,边缘被风吹得卷了边,像只展翅的蝴蝶。上面列着“缓泻草忌与止泻药同用”“麻黄配半夏易致呕吐”“甘草反甘遂”等条目,字迹工整:“这是我整理的配伍禁忌,都是先生教我的,现在给你,说不定用得上。你经验比我多,只是这次走了歪路,迷了心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围观的士兵,最后落回胡郎中身上,声音放软了些,像春风吹过冻土:“要是不嫌弃,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研究,你的老方子有你的道理,经历过时间的考验;我的新法子也未必全对,需要实践来检验。互相学习,总比互相拆台强,你说呢?”
胡郎中愣住了,接过那张纸,指尖触到纸的温度,像触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烫得他一哆嗦。他以为林越会把他赶走,甚至让将军治他的罪,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这小子,不仅医术比他高,心胸也比他宽,像片能容下江河的大海,而自己,不过是条争强好胜的小溪。
“先生说过,‘医者的对手是疾病,不是同行’,”林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们斗错了方向,把力气用在了内斗上,让真正的敌人——疾病,在一旁偷笑。现在改过来,还不晚。”
阳光越升越高,金色的光芒洒在两个医者身上,一个跪着,一个站着,却没有胜利者与失败者的对立,只有一片被晨光浸透的沉默。士兵们的骂声渐渐停了,看着林越的目光里,多了些敬佩——他不仅揭穿了真相,更守住了医者的体面,像颗温润的玉,既有硬度,也有温度。
第四节 药案和解
医疗帐篷里,药香弥漫,清新的艾草味混着黄连的苦涩,形成一种奇特的安宁气息。胡郎中正在给伤兵换药,动作比以前轻了许多,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他的山羊胡洗干净了,修剪得整整齐齐,湖蓝色的绸缎褂子虽然沾了泥,却也浆洗得笔挺,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挺着胸脯,眼神里多了些平和与谦逊,少了些傲慢与戾气。
林越坐在旁边整理草药,马齿苋和黄连按3:1的比例分好堆,像两座小小的绿褐色山丘,界限分明又相互依存。他看着胡郎中给伤兵涂药,动作虽然慢了点,但很细致,连伤口边缘的死皮都小心地清理掉了,忽然说:“你的止泻方其实底子不错,石榴皮和诃子都是收涩的好药,能抓住肠道的‘闸门’,只是性子太燥,容易伤脾胃,把‘闸门’也烧坏了。”
胡郎中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眼里带着惊讶,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你……你看过我的方子?我记得没给你看过啊。”
“看过,上次路过你的帐篷,瞥见一眼案上的《千金方》,上面标着你的方子。”林越拿起笔,在松木板上画了个方子,“你可以加一味炒白术,按2:2:1配(石榴皮+诃子+白术),白术能健脾,像给肠道的‘闸门’加了层润滑剂,既能止泻,又不伤正气,试试?”
胡郎中凑过去看,眼睛越睁越大,像发现了新大陆,山羊胡都激动得翘了起来:“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以前总想着‘涩能止泻’,忘了‘脾主运化’,肠道的‘闸门’也需要脾胃来滋养……”他拍着大腿,声音都有点发颤,“林越兄弟,你这脑子,真是……真是天生学医的料!比我这老头子灵光多了!”
林越笑了,把那张“草药配伍禁忌表”又抄了一份,递给他:“这里面记了些常见的相克草药,缓泻草不能配止泻药,麻黄不能配半夏,都是先生教我的,现在给你,说不定用得上。其实你经验比我丰富,只是有些新的思路没接触到,我们互相交流,就能互补。”
胡郎中接过表,像捧着圣旨一样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怀里贴身的地方,那里还带着他的体温:“我……我以前对不起你,在你药里加东西,还说你坏话……你不记恨我,还肯教我……”他的声音有点哽咽,眼睛红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先生说过,‘医道无止境,能者为师,不分年长年幼’,”林越拿起一株马齿苋,指尖抚过锯齿状的叶子,感受着上面的纹理,“你经验比我多,知道哪些草药在什么季节采最好,知道哪些偏方治怪病有效,这些都是我欠缺的。只是这次钻了牛角尖,被嫉妒蒙了心。我们要是能把你的老经验和我的新法子结合起来,能救更多人,不是吗?这比争个你高我低有意义多了。”
胡郎中重重地点头,眼眶又热了。他这才明白,真正的医者,从来不是比谁的方子更灵,谁的名气更大,而是比谁更能放下身段,取长补短,以病人的健康为重。以前的自己,真是太狭隘了,像只井底之蛙,以为看到的一小块天就是整个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营里多了道新奇的风景:林越和胡郎中一起巡诊,林越带着炭笔和松木板,记录草药配比和疗效,像个严谨的学者;胡郎中背着他的老药箱,时不时指点林越“这株蒲公英要带根采才有效,根能清热解毒,叶能利尿散结”“那个足三里穴位艾灸时要顺时针转,能更好地健脾”,像位耐心的老师。
士兵们看着他们在药案前争论“马齿苋配黄连到底2:1还是3:1好”,争得面红耳赤,山羊胡都竖了起来,却又在给伤兵换药时配合默契,一个清理伤口,一个涂药包扎,忍不住笑:“这俩军医,以前像斗鸡,见面就掐;现在倒像对师徒,互相讨教,真是奇了!”
一天傍晚,两人坐在篝火旁,火上架着个陶罐,里面煮着马齿苋黄连水,准备给腹泻刚好的伤兵当茶饮。胡郎中给林越讲他年轻时遇到的疑难杂症,比如有个病人吃了不熟的猪肉,上吐下泻,最后是用紫苏叶配生姜治好的;林越则给他画现代的肠道解剖图,解释“为什么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会拉肚子”“肠道里的细菌如何作乱”。
“你说,我们这算不算‘不打不相识’?”胡郎中喝了口糙酒,酒液顺着山羊胡往下滴,在衣襟上晕出小小的湿痕。
林越点头,火苗在他眼里跳动,像两颗明亮的星:“算。以前我们‘卷’错了方向,把力气用在了斗上,互相拆台,让弟兄们遭了罪。现在把力气用在治病上,互相帮衬,才对,这才是医者该做的事。”
胡郎中笑了,笑得像个孩子,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他知道,自己不仅学到了新方子,更学到了比方子更重要的东西——医者的格局,不是独占一片药圃,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而是让整个草原都长满能救人的草药,让更多的人受益。
月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两人面前的药案上,案上摆着新配的止泻方,马齿苋、黄连、石榴皮、诃子、白术……不同的草药摆在一起,颜色各异,却和谐得像首歌,共同发挥着止泻的功效。
林越看着那些草药,忽然想起扁鹊先生的药圃,老人总说“百草共生,才是药田,孤芳自赏的草药,成不了好方子”,以前不懂,觉得各种草药混杂在一起会互相干扰,现在懂了。内卷的终点,从来不是打败对手,把对方踩在脚下,而是找到对的方向,带着对手一起往前走,共同对抗真正的敌人——疾病。
远处的炮声又响了,沉闷而遥远,像天边的雷声。但医疗帐篷里,只有草药的清香、陶罐里药液沸腾的“咕嘟”声,和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像一首关于和解与成长的歌谣,在夜色里轻轻流淌,温暖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