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阳和林越各执一端粗绳,绳子绕在武王的手腕和肘部,打了个结实的死结,绳头握在手里,掌心沁出了汗,把绳子都浸湿了。子阳的手有点抖,他偷偷看了眼扁鹊,见先生神色平静,才稍微定了定神。
“记住,用力要匀,像拉弓,慢慢加力,不可猛拉,”扁鹊的声音低沉,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猛兽,“力要从手腕和肘部同时发出,像两人抬木头,一头高一头低不行,得平着用力,让胳膊成一条直线,把筋络拉得舒展些,给它归位留出空隙。”
他又转向武王,语气温和了些:“陛下,呼气时放松,吸气时蓄力,听臣口令,不可乱动,否则力一偏,筋络就可能往别的地方滑,到时候更难归位,疼得更厉害。就像掌舵,方向偏了,船就到不了岸了。”
武王咬着牙,嘴里塞着块锦帕,那是块绣着龙纹的锦帕,如今被他咬得变了形,龙纹都皱在了一起。他点点头,额头抵在榻上的软垫里,软垫很快就被他的汗水浸湿了。
王太医躲在柱子后,捂着眼睛不敢看,手指却透过指缝偷偷瞄,像偷看一场生死赌局,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大概是在求神拜佛。
“拉!”扁鹊一声令下,声音短促有力,像击鼓。子阳和林越缓缓用力,绳子绷紧,像拉弓的弦,发出“咯吱”的轻响,那是绳子受力的声音。武王的右臂被拽得笔直,肌肉纤维被拉长,皮肤下的筋络隐隐可见,像条即将绷断的线,肘部的凸起处更明显了,像个小疙瘩。
“停!”扁鹊喊道,眼睛紧紧盯着武王肘部的凸起,那是滑脱的肌腱,“保持这个力度,别松,也别加力,像拉着一张即将满弓的弓,就保持这个劲。”他俯身,指尖轻轻按压着那个凸起,感受着肌腱的张力,像在测量一张弓的松紧,“就是这里,筋络卡在这里了,像被石头卡住的河,过不去。”
他深吸一口气,对武王说:“陛下,准备好,呼气!”
武王猛地呼气,胸膛塌陷,像泄了气的皮囊,周身的肌肉都跟着放松了一瞬。就在此时,扁鹊的拇指突然发力,像舂米的杵,猛地向里推去,力道精准,不偏不倚,正对着肌腱滑脱的方向,快得像闪电,让人来不及反应。
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向外一旋,手腕带动肘部转动,形成一股反向的力,像拧开一个生锈的螺丝,那力道不大,却用得极巧,刚好能让肌腱顺着旋转的力滑向原来的槽位。
“呃!”武王痛呼一声,锦帕被他咬得变了形,额上的青筋暴起,像要炸开,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头上滚落,砸在榻上,发出“嗒嗒”的响。他的身体弓起,像只被射中要害的豹子,后背的劲装瞬间就被汗水浸透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那疼是剧烈的,却和之前的疼不一样,之前是闷疼、麻疼,这是一种尖锐的、瞬间的疼,像有根针猛地扎进骨头缝,然后又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胀感,像堵住的河道突然通了,水流了过去。
“归位了!”子阳惊呼,声音里带着狂喜,他清楚地看见武王右臂的凸起处瞬间平复,像退潮的水,皮肤下的筋络顺畅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样扭曲,肘部的线条也恢复了正常。
扁鹊迅速取过药膏,用指尖蘸了些,快速抹在伤处,动作快如闪电,然后用布条缠紧,松紧适度,像给琴弦定音:“好了!别动,就保持这个姿势,让筋络在原来的槽位里稳住,像刚放进巢里的鸟,别惊动它。”
他直起身,额上也沁出了汗,后背的青布袍也湿了一片,刚才那一下,不仅要用巧劲,还要用巧力,对体力和心力都是极大的消耗。“三天内不可用力,连端碗都不行,吃饭让内侍喂。每日喝续断汤,用温酒送服,早晚各一次。半月后可持剑,但不可用力过猛,像拉弓最多只能拉到半弓,举鼎就更不行了,至少得养三个月,让筋络长牢实了才行,像刚修好的桥,得等水泥干了才能走重车。”
武王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活动了一下手指,虽然还有些疼,有些酸,但那种钻心的、带着麻意的疼消失了,手指能弯曲了,不像刚才那样僵硬如木。他看着自己的右臂,虽然还缠着布条,但角度正常了,不再歪着了。
他看向扁鹊,眼神复杂,有感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像看一把既能救人又能杀人的剑:“你这手法,为何从未听说过?连医书里都没有记载,太险了,刚才那一下,朕以为胳膊要断了。”
扁鹊收拾着工具,绳子被他卷得整整齐齐,像待命的蛇:“治症如治水,堵则疏,逆则导,没有定法,只看是否对症。医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被纸困住。这法子是臣这些年行医,看了无数筋骨伤,慢慢琢磨出来的,就像解绳结,得看结怎么打,才能想办法解开,没有一成不变的法子。”
林越帮着收拾,指尖还残留着绳子的粗糙感,掌心的汗把绳子浸得有些潮。他想起扁鹊昨夜在灯下练习的样子——用猪腿骨模拟手臂,在骨头上画肌腱的位置,用绳子模拟肌腱,反复练习牵引、按压、旋转的动作,一边练一边记录,竹片上写满了数字:“牵引角度:腕部外旋三十度,肘部屈曲四十度”“最佳牵引力度=患者体重的三成”“推筋时机:呼气后0.5秒”,像幅精密的图谱。
他忽然明白,所谓“神医”,不过是比别人多了些较真和准备,把别人觉得“不可能”的事,拆解成无数个“可能”的细节,反复练习,直到烂熟于心。就像工匠雕琢玉器,一刀一刀,看似随意,实则每一刀都有讲究,都经过了千百次的练习。
第四节 功高之忌
半月后,武王的右臂果然好了许多,虽然还不能举鼎,但已能持剑。他在演武场挥剑劈柴,木柴应声而断,截面整齐,像被快刀切开的豆腐,引得围观的武士们一阵喝彩。
“陛下威武!”“陛下的胳膊好了!”“这下又能率军出征了!”
喝彩声像浪头,一波高过一波,把演武场的尘土都震得飞了起来,阳光照在刀光剑影上,泛着耀眼的光。武王举着剑,剑锋上的寒光映着他的脸,意气风发,像刚打赢胜仗的将军,之前的郁气一扫而空。他看向人群中的扁鹊,高声道:“扁鹊先生的医术,胜过千军万马!有先生在,朕何愁不能横扫六国,一统天下!”
扁鹊躬身,青布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草屑,动作谦卑:“陛下洪福,臣只是尽本分,不敢居功。能康复得这么快,全赖陛下自身底子好,像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伤了点枝桠,很快就能长好。”他的眼神平静,像一潭深水,看不出喜怒,仿佛武王的夸奖对他来说,不过是风过水面,起不了大浪。
林越站在扁鹊身后,看着武王的背影,心里却有些不安。他注意到,武王的眼神里除了赞赏,还有些别的东西,像藏在云后的雷,隐隐带着危险。那眼神在看扁鹊时,带着点探究,带着点审视,不像看一个臣子,更像看一件既有用又危险的利器。
他想起昨夜看到的——三更时分,他起夜去药圃浇水,路过档案室,隐约看到里面有灯光,他以为是子阳忘了熄灯,走近了才发现,是武王的内侍李公公,正借着月光,偷偷抄录扁鹊的“禁术档案”。那档案锁在铜柜里,不知道李公公是怎么打开的,他手里拿着竹简,借着从窗缝透进来的月光,一笔一划地抄着,嘴里还念念有词,抄的正是“逆筋法”的角度、力度,还有那三套应急预案(万一复位失败,如何用药物缓解疼痛,如何用夹板固定手臂防止二次损伤,如何循序渐进地进行康复训练,每日活动多少度,用多大的力)。
林越当时没敢声张,只悄悄退了回去,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帝王对臣子的医术既依赖又忌惮,既想用,又怕失控,就像握着一把锋利的剑,既想用来杀敌,又怕伤了自己。
“先生,”林越在回医监署的路上,忍不住问,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风吹走,“陛下……是不是对您的医术,既依赖又……又怕?”
扁鹊停下脚步,看着宫墙上的夕阳,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沉默的河。墙头上的枯草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说悄悄话。远处的宫殿屋顶,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像一块块融化的金子。
“医道如鼎,”他忽然开口,声音被夕阳染得有些暖,“能救人,亦能伤人。帝王需要你时,你是良医,是臂膀,能为他解决病痛,让他安心治国;不需要时,你是威胁,是隐患,你的医术越高,他越怕,怕你用这医术对付他,怕你被别人利用,怕你功高盖主,压过他的光芒。”
他捡起地上的一片落叶,叶脉清晰,像条复杂的路,有主脉,有支脉,纵横交错:“就像这鼎,既能彰显武力,震慑四方,也能压垮性命,惹来祸患。武王举鼎,是想彰显武力,却伤了自己;我的医术,是想救人,却也可能因为太过高明,引来猜忌。”
他顿了顿,又道:“但只要根扎得深,行得正,风吹不折,水淹不没。我行医,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争功,不是为了夺权,只要守住这个本心,就不怕影子斜。就像这棵树,只要根扎在土里,长得直,哪怕有人想摇晃它,也摇不倒。”
子阳抱着“禁术档案”,竹简用铜锁锁着,锁身锃亮,像块顽固的铁,他刚才去档案室,发现铜柜的锁有被撬动的痕迹,心里正犯嘀咕:“先生,要不要把档案藏起来?或者……烧了?留着这些,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了,学了去,乱用一气,害了人,或者……用来对付您,怎么办?”
“不用。”扁鹊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水波漾开,带着点释然,“真要学,皮毛易得,精髓难学。就像这‘逆筋法’,时机、力度、手感,差一分都不行,不是抄录就能学会的。就像酿酒,知道配方不难,难的是掌握火候和时间,差一点,味道就变了,可能从美酒变成酸醋。”
他看着子阳,眼神温和:“这些档案,不是为了藏着掖着,是为了留下经验,让后人知道,这法子有多险,用的时候要多慎重,要准备多充分,不是随便就能用的。就像警示碑,不是为了不让人走,是为了让人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要小心。”
林越看着老人的背影,忽然懂了“卷王”的真谛——不仅要技术过硬,还要有看透人心的智慧,有守住本心的坚定。医术是矛,能破万难,治愈沉疴;保护自己是盾,能御风险,明哲保身,但这盾不是靠躲藏,是靠行得正、坐得端。
扁鹊的“卷”,不仅在于钻研医术,把每个细节都做到极致,更在于他懂得如何在复杂的权力场中,守住医道的本心,既不妄自菲薄,也不恃才傲物,像一杯温水,看似平淡,却能在各种环境中保持自己的温度。
演武场的喝彩声还在传来,武王举着剑,意气风发,像颗燃烧的太阳,光芒万丈。而医监署的灯,已在暮色中亮起,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映出扁鹊修改“逆筋法”记录的身影。在“最佳牵引力度=患者体重三成”后面,他又加了句:“心定神闲者,成功率增半;心浮气躁者,需加倍谨慎,辅以安神汤,待其心平气和再动手,否则易生险。”
林越拿起笔,在旁边的空白处写道:“治人先治心,医身亦医势。术可传,道难授,唯在己悟,唯在守心。”他知道,自己要学的,不仅是医术的精妙,那些精准的角度、力度,更有这藏在医术背后的生存之道,像扁鹊说的,根扎得深,才能在风雨中站稳,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秦宫里,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医道之路。
夜色渐浓,秦宫的烛火星星点点,像撒在天上的棋,每一步,都藏着看不见的较量。而扁鹊的医道,就在这较量中,慢慢沉淀,像陈年的酒,愈发醇厚,也愈发危险,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一道既耀眼又令人叹息的光,照亮了前路,也映照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