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两淮,本该是草长莺飞、生机盎然的时节。可如今,这片曾经富庶得流油的土地,却像一块被榨干了所有汁水的枯骨,静静地躺在苍穹之下,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官道早已被疯长的野草吞没,没过马膝,枯黄中带着一种病态的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那是腐烂、尘土与绝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范正鸿的黑虎玄风每一步都踏得格外沉重,虎爪下踩到的,不知是干裂的泥土,还是早已僵硬的尸骨。
沿途的村落,与其说是村庄,不如说是一座座巨大的坟场。十室九空已是奢望,放眼望去,几乎是片瓦无存,只剩下熏黑的梁柱和倾颓的土墙,像一具具被啃食干净的骨架,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惨状。断壁残垣间,蛛网密布,仿佛连时间都已在此凝固。偶尔,从一堆瓦砾后会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细若游丝,那不是活人的声音,而是灵魂在离体前最后的挣扎。那些饿得脱了形的百姓,蜷缩在墙角,皮肤紧紧地贴着骨骼,眼窝深陷,早已分不清是死是活。
路边的饿殍,不再是横七竖八,而是层层叠叠。新的尸体覆盖着旧的,构成了一幅令人作呕的死亡画卷。一个孩童,小脸已经干瘪得如同老树皮,却依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头埋在母亲早已冰冷的怀里,仿佛在寻找一丝不存在的温暖。不远处,一个妇人靠着一棵枯树,怀里的婴儿小得像一只猫,嘴唇干裂,血迹斑斑,而妇人的胸口,早已没了起伏。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质问这无情的苍天。
祠堂前的空地上,几个男人围着一堆微弱的火光,他们的动作麻木而机械,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既不悲伤,也不喜悦,只有一种被饥饿彻底掏空后的死寂。范正鸿起初以为他们在烤什么野味,可当他勒马靠近,看清火堆上那被褪去衣物、细瘦得不成样子的肢体时,一股腥甜的怒血猛地冲上头顶。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俯身,将一口酸水狠狠啐在地上。那不是唾沫,是他心中滔天的悲愤与杀意。
这就是宋,最富的大宋,史书只六个字,“岁大饥,人相食。”
“王庆!”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你起兵作乱,虽称义军,却祸乱两淮,将人间变成炼狱,将百姓逼成禽兽!你……你该万死!”
话音未落,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从路边的草丛里踉跄着冲了出来。那是一个老人,或者说,是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他满头白发如枯草,身上的衣服烂成了布条,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污垢和溃烂的伤口。他手里拄着一根比他身体还粗的枯木,每走一步,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他的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妇孺,他们相互搀扶,却又随时可能一同倒下。他们的眼睛,浑浊、黯淡,却在看到燕云铁骑那高大的粮车时,瞬间爆发出一种野兽般的光芒。
“是……是……”老人张着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架破旧的风箱。他用尽全身力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范正鸿,那双曾经见过他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范……将军……”
范正鸿翻身下马,几乎是一步抢到老人面前,扶住他。入手处,只有冰冷的骨头和粗糙的皮肤,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十年前……杜壆……您……分粮……”老人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的记忆已经混乱,只记得那个给他们粮食的恩人,那个让他们在绝望中活下来的将军。
“是我,老人家,是我。”范正鸿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想起了十年前的淮西,虽然也是灾年,但百姓眼中还有光。可现在,他眼前的这群人,眼中只有一片死寂的灰。
“活菩萨……”老人突然用尽最后的力气,带着身后所有的人,轰然跪倒。准确来说那不是下跪,而是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摔了下去。他们没有力气磕头,只能将额头贴在冰冷的、混杂着尘土与血腥的土地上,发出微弱的呜咽,“求您……一口吃的……一口就行……我们……给您当牛做马……”
“都起来!快起来!”范正鸿眼眶赤红,声音都在颤抖。
“王爷!”秦明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他不是铁石心肠,但军法如山,“军粮乃是全军命脉,我们还要去剿杀王庆主力,这……这万万不可啊!一旦粮草不济,三万弟兄都要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