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高俅眯起眼,想起那失纲的汉子,\"他还有脸来?叫他滚!\"
话到嘴边,却一转——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且看看这青面兽能榨出什么油水。于是冷笑:
\"传他进来。\"
杨志低首入门,扑身便拜,额头触地\"咚咚\"有声。抬脸时,青记上沾了灰雪,更显狼狈。他从背上解下锦盒,高举过顶:
\"恩相容禀——小人失纲获罪,感念太尉往日抬举,无以为报。今罄尽家产,购得'生辰'一份,权作岁节之敬,望太尉笑纳。\"
锦盒打开,里头是一尊尺余高的\"金镶玉鳌山\",金片为山,碧玉为海,鳌头嵌一珠,烛下熠熠生辉,价值不下两万贯。这是杨志卖尽祖产、并借贷京师豪商,才凑来的\"买命钱\"。
高俅瞥一眼,唇角微挑,却不起身,只把玩着手中玉如意:
\"杨制使,你失花石冈,几十万贯付诸东流;今日又献鳌山,便不怕再失一次?\"
杨志额上冷汗涔涔,叩首道:
\"太尉明鉴——长江风大浪急,小人力短;京师重地,有太尉福星高照,必无差池。只求再予差遣,容小人戴罪立功,便是生死不忘。\"
高俅沉吟,目光落在鳌山珠上,似笑非笑:
\"差遣?殿前司如今满编,哪有闲缺?\"
话音未落,门外忽传一声凄厉干嚎,像夜枭啼叫。高俅眉头猛地一跳,脸色瞬间铁青——那正是儿子高衙内榻前侍婢的哭声。
虞候慌忙趋出,片刻回转,颤声禀道:
\"衙内...疮口又崩,血流不止,医官道...道恐这辈子不可离床榻。\"
高俅手中玉如意\"咔嚓\"捏断,断碴刺入掌心,血珠滚落。他盯着杨志,眼底血丝暴涨,像寻着出气洞的猛兽:
\"你!青面兽!\"
杨志心头一沉,暗叫不好,却已迟了。
\"来人!\"高俅霍然起身,一脚踢翻锦盒,\"金镶玉鳌山\"滚地,金片碎裂,玉山崩角,\"失纲之罪,尚未清算;今日又拿铜臭来污我眼目!给我拖下去——脊杖二十,刺配沧州!\"
杨志惊愕,急呼:\"恩相——小人冤枉!\"
两名壮健家丁如虎扑上,顷刻将杨志按倒。庭杖起落,血花溅雪;杨志咬牙,一声不吭,只把脸埋进臂弯,金印处被汗水血水浸得生疼。
杖毕,高俅余怒未息,又命:
\"把这破鳌山也给我扔出去!叫京师人都看着——'失纲者,便是此下场!'\"
家丁抬着血肉模糊的杨志,连同碎裂的鳌山,一并丢出高府侧门。街市行人哗然,却无人敢近。
更深,雨下得更紧。
杨志被弃于巷口,脊背皮开肉绽,雨落进伤口,冷得钻心。他挣扎着爬起,望着远处高府灯火,喉头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我杨志...将门之后,一生清白,竟落得如此!\"
碎裂的鳌山散在雪里,金片映着月光,像无数嘲讽的眼睛。他猛地抓起一块金片,狠狠划向臂弯——血线涌出,他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那巷口的雨,混着血,冷得像铁。杨志在泥水里躺了不知多久,直到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才把他的魂从冻僵的躯壳里唤了回来。他挣扎着,用那双曾能开硬弓的手撑着地,一寸寸挪到屋檐下。脊背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像被钝刀再割一次,可这疼,远不及心口那股憋屈的恶气。
“高俅……高俅!”他牙关咬碎,名字从齿缝里挤出,带着血腥味。卖祖产凑来的“岁礼”,换来的却是更重的羞辱与毒打。殿前司的门路,是彻底断了。脸上那刺字,如今仿佛成了烙铁,烫得他抬不起头。
唯一的指望,便是腰间那口祖传的宝刀。
这口刀,是他杨家最后的荣耀。刀身如一泓秋水,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曾祖父凭它血战沙场,父亲也曾佩它巡边。到了自己手里,却连一担花石纲都保不住。如今,竟要靠卖它来换一条活路。
杨志在檐下枯坐到天明。雨停了,日头却吝啬得很,只透出几缕惨白的光。他用布条草草裹了伤口,将那口断玉碎金的“鳌山”残骸一脚踢进阴沟,然后掂了掂怀里的宝刀,一步步走向天汉州桥。
桥上人来人往,车马喧嚣。他寻了个空地,将刀放在身前,铺下一块破布,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写着“祖传宝刀,换盘缠度日”。
起初,行人只当是个寻常落魄武夫,无人驻足。直到一个相熟的茶博士路过,惊道:“这不是杨制使么?怎地在此卖刀?”
这一声,引得不少人围了上来。众人见他青面獠牙,满脸狼狈,背上血迹斑斑,便知是遭了难。有人窃窃私语,谈论着高衙内的事,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这同情像针,扎得杨志浑身不自在。他堂堂杨家将,何曾需要过旁人的怜悯?
“好刀!真是把好刀!”一个懂行的老者忍不住赞叹。
杨志听了,心中一酸,强撑着道:“此刀有三般好处:第一,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吹毛断发;第三,杀人刀上不带血。”
“说得轻巧!如何见得?”人群中一个刺青的泼皮叫道。
这泼皮,正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没毛大虫牛二。
牛二晃晃悠悠挤进人群,满嘴酒气,指着杨志的鼻子:“你这厮,在此胡吹大气!你的刀,若真有这三般好处,我便买!若没有,你吃俺一顿好拳!”
杨志正憋着一肚子火,见此无赖,也不答话,从钱庄换来的铜钱里取了一枚,放在桥栏上,手起刀落,铜钱瞬间剁作两半,刀刃完好无损。
众人齐声喝彩。
牛二眼珠一转,又道:“这第一般,俺信了。那第二般,吹毛断发,待俺试试!”说着,竟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递到杨志面前。
杨志接过,将头发含在口中,对着刀刃轻轻一吹,那头发应声而断。
“好!”彩声雷动。
牛二脸上挂不住了,他本是来寻衅滋事的,却无钱买刀,而现如今哪能被这落魄汉子比了下去?他眼珠子滴溜一转,嘿嘿笑道:“前两般是巧活。这第三般,‘杀人刀上不带血’,如何试?莫非你要当街杀一个给俺看?”
杨志压着火气:“这是宝刀,杀人自然血不沾刃。你若不信,便寻只狗来一试。”
“寻狗?哪有那般麻烦!”牛二蛮横起来,“俺便要你杀我!你若杀得我,这刀我买了!你若不敢,便是撒谎,快滚出东京!”
这分明是耍无赖。人群渐渐散去,谁也不想惹这地头蛇。
杨志胸口剧烈起伏,高俅的羞辱,路人的冷眼,此刻都化作了对牛二的滔天怒火。他一生磊落,却屡遭小人作践,今日竟被这等泼皮逼到绝路。
“你要买?”杨志的声音冷得像冰。
“买!你杀了我,这刀便是我的了!”牛二得意地挺起胸膛,以为拿捏住了杨志。
“好。”
杨志只说了一个字。他手腕一翻,那口宝刀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凄厉的寒光。牛二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脖子一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一股血箭喷出,却如杨志所言,并未沾染刀身分毫,尽数洒在青石板上。
牛二的尸身“扑通”倒地,桥上死一般的寂静。片刻后,爆发出惊恐的尖叫,人群四散奔逃。
杨志持刀而立,看着脚下的尸首,没有半分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杀了人,却像是杀死了那个窝囊、屈辱的自己。他缓缓将刀入鞘,对着闻声赶来的巡兵,朗声道:“我乃杨志,失配军人。杀人者,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与街坊相干。”
开封府尹听闻此事,又念着高衙内案的民心向背,不想再惹众怒。加之杨志是自首,便判了个“斗殴误杀”,脊杖二十,脸上再刺两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
于是,杨志的脸上,又添了一道耻辱的印记。他背上旧伤未愈,又添新棒,被两个公人押着,离开了这座让他荣耀过,也让他彻底沦陷的东京城。那口宝刀,被官府没收,不知流落何方。
他回头望了一眼汴京城墙,天汉州桥已看不见。他知道,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殿前司制使杨志,只有一个脸上刺着金字、背负两条人命的配军。前路漫漫,是生是死,再也无人顾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