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金邀请函静静躺在胡桃木几,像一柄收拢的折刀,锋口被阳光磨成柔软的鎏金,却仍割得苏念星指尖发颤。那行凸起的字——“诚邀《岁月安然》作者苏念星女士”——每一笔都像在提醒:有人躲在暗处,把她私藏的生活剖开,供陌生人凝视。
陆廷渊把温水塞进她掌心,杯壁的温度沿着经络攀爬,却焐不热她掌心里那枚急速旋转的问号。“还在想匿名者?”他声音低,像怕惊动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苏念星抬眼,瞳孔里晃动着尚未干透的惧色,“《岁月安然》挂的是客厅墙,来者不是邻居就是朋友,可谁会知道美术馆的投递通道?又哪来这么大面子让策展人亲自打电话?”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自语,“除非——那人根本就在馆内。”
陆廷渊没立即回答,只伸臂环住她肩,让她的脊背贴上自己胸口——沉稳的心跳透过衬衫传来,像给她外接了一颗镇定的芯片。“开幕式那天,我陪你。谜底总要揭晓,别怕。”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被切成两半:一半用来照顾瑶瑶,一半用来与疑惑缠斗。苏念星把《岁月安然》重新装裱,选用博物馆级无酸卡纸;又挑了三幅近作,逐一编号、贴签、裹防撞膜。每完成一个步骤,她都在心里对那匿名者说一句:无论你是谁,先谢了——再等着。
瑶瑶不懂成人世界的暗涌,只晓得“妈妈的画要去大房子上班”。她把自己的小画板也背回来,用蜡笔涂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中间那个扎羊角辫的,肚子上特意画了一颗大红心。“给妈妈的画做伴!”她踮脚,把画塞进文件袋,动作郑重得像递交国家机密。
开幕式那天,城市上空压了一层绸缎般的云,阳光从缝隙漏下,给美术馆镀上一条流动的金边。展厅冷气很足,水晶吊灯把每一粒尘埃都照成微型星球。苏念星的作品被安排在主视觉墙——《岁月安然》居中,灯轨打出的光束像舞台追光,将画面里的香樟、月季、一家三口的影子钉在白色展墙上,也把她的心脏钉在胸腔。
观众轮流驻足,低语声汇成细小的潮:
“色彩太舒服了,像刚晒过的被子。”
“你们看女儿裙摆上那笔镉黄,直接把夕阳揉进去了。”
“匿名推荐?听说策展人破例开的后门,这作者什么来头?”
赞美像温水,一点点漫过苏念星的脚踝。她本该享受这荣耀,却觉得每句好评都在替匿名者发声——那声音躲在人群里,带着旧日回音,像深海鲸歌,悠远却震得她骨膜发疼。
周明轩就是在这潮声里出现的。他着黑色戗驳领西装,金丝眼镜框住一双 curator 特有的克制眼——热情与审视各一半。“苏女士,”他微微躬身,“方便借一步说话?”
陆廷渊牵瑶瑶跟在后面,掌心覆在苏念星后腰,温度透过真丝衬衫传来,像给她塞了一块隐形盾牌。
行至消防通道口,周明轩从公文包取出一只暗蓝礼盒,绒面质地,像夜色被裁下一角。“那位先生托我转交,说您看见就会懂。”他顿了顿,补充,“他本想亲自递,又怕冒昧。”
礼盒开启的“咔嗒”声极轻,却在苏念星耳里炸成脆响。一枚银质书签卧在黑色海绵凹槽,雏菊浮雕凹凸有致,背面刻字——
“念星,岁月无恙,初心不改。”
笔锋清隽,却带着一点克制的颤抖,像被雨水打湿又烘干的宣纸。苏念星的呼吸骤然停住,世界在眼前裂成两半:一半是此刻灯光明亮的美术馆,一半是五年前巴黎深夜的街道,冷雨把圣心大教堂的穹顶打成模糊的色块,江辰把书签塞进她掌心,声音嘶哑:“等误会解开,我再亲手给你刻完下半句。”
记忆像被拔掉塞子的浴缸,水声轰鸣。她踉跄半步,陆廷渊立刻扣住她手肘,指腹的温度透过皮肤直抵心脏。“是他?”他低声问,声音里没有任何质问,只有护短的紧绷。
苏念星点头,喉咙却像被旧时光糊住,发不出声音。她想把书签翻过来,让陆廷渊看清那行未刻完的字,可指尖抖得几乎捏不住金属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