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像一条顽皮的绸带,从落地窗的缝隙里溜进来,轻轻撩动梧桐叶,发出“沙沙”的耳语。阳光被叶片切割成碎金,洒在苏念星的画架上,像一场无声的雪。她握着画笔,指节因长久用力微微发白,却在画布最角落的那团蜷曲的婴儿轮廓上,忽然放轻了力道——仿佛怕惊扰一场好梦。八个月过去,陆知瑜已从皱巴巴的“红皮小猴”长成会咯咯笑的小奶团,而她,也从“艺术家苏念星”蜕变成“妈妈苏念星”,连呼吸里都带着奶粉与阳光混合的甜腥。
“在想什么?”
陆廷渊的声音像低缓的大提琴,从背后环过来。他刚结束一场横跨三大洲的视讯会议,西装外套被随意扔在沙发扶手上,衬衫袖口卷至手肘,露出小臂上若隐若现的青筋。男人身上还带着室外热浪的余温,却故意放轻脚步,像一头收敛爪牙的豹,靠近他的领地——或者说,他的宇宙。
苏念星没回头,只把后脑勺靠在他锁骨窝里,蹭了蹭:“在想……知瑜第一次翻身,像只笨拙的小海龟。”
陆廷渊低笑,胸腔震动顺着脊背传给她。他低头吻她发旋,目光落在画布上——那里,母亲与婴儿被一团暖得近乎透明的光晕托住,家宅的轮廓浮在背景,像被水浸过的旧照片,随时会化开,却固执地留下温柔印记。
“灵气回来了。”他评价,音色里带着商人特有的精准,“比从前更锋利,却刀口朝内,先割开你自己。”
苏念星心头一颤。她何尝不懂?过去她画画,是把心脏掏出来,涂上颜料,再按在画布上——炸裂、尖锐、鲜血淋漓;如今她画画,是把心脏重新塞回胸腔,让血脉长回肌理,每一道笔触都在愈合自己。
“廷渊,”她轻声唤他,像唤一个远行的水手,“我有点想念风暴。”
男人沉默片刻,手臂收紧,像要把她嵌进骨缝:“那就让风暴回来。只是这一次,我陪你一起出海。”
三天后,顶楼画室落成。
一整面落地窗正对老城区红瓦屋顶,风把云的影子吹得猎猎作响,像无数面旗帜。隔壁婴儿房刷成鼠尾草绿,空气里浮着淡淡的栀子香,知瑜的摇篮正对监控屏,一抬头就能看见妈妈。育儿师是两个温柔的“超人”,一个持有国际母乳顾问执照,一个擅长婴儿按摩与法语童谣。苏念星却倔强地给自己排了“夜班”——每天下午四点至凌晨,她雷打不动属于画布;其余时间,她属于知瑜的奶香与咿呀。
第一幅草图诞生在暴雨夜。
闪电劈开天际,雷声滚作鼓点,知瑜在隔壁哭了两声,被育儿师轻拍安抚。苏念星站在画布前,手腕因久疏战阵而微微发抖。她强迫自己屏息——像潜水员面对暗流——然后落下第一笔。颜料在布面炸开,却不是从前那种撕裂的呐喊,而是一团柔软的云,云里裹着一只小小的、粉白的拳头。
凌晨三点,陆廷渊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温牛奶,杯壁凝着细密水珠。他没穿拖鞋,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像怕惊碎夜色。
“过来。”苏念星朝他勾手指,指尖沾着钴蓝。
男人走近,她便把指尖按在他衬衫领口,留下一枚小小的指纹印章。
“标记完毕。”她笑得像偷腥的猫,“你现在是我的缪斯,也是我的同谋。”
第二个月,画风渐成。
胎发制成的“迷你笔”在布面拖出极细的金棕线条,像婴儿睫毛投下的影;知瑜的脚印被拓印成月牙形,再被玫瑰朱砂晕染成一串风铃;她甚至把哺乳时胀痛的触感,翻译成一片雾状的绯红,从画布左上角洇开,像黎明前最隐秘的潮汐。
陆廷渊每天夜里都来“探班”,有时带一束沾露的姜花,有时带一份滚热的宵夜——椒麻鸡配梅子酒,或者一碗加了半颗溏心蟹黄的苏式面。他从不评价,只在她肩头披一条薄毯,再把空调调高两度。
直到某夜,苏念星因为反复修改一条母亲侧颈的线条而崩溃,哭到打嗝。
男人蹲下来,与她平视,指腹擦过她湿漉漉的睫毛:“听好了,苏念星。你不是在画‘完美’,你是在画‘我们’。‘我们’本来就有瑕疵,有妊娠纹,有黑眼圈,有凌晨三点的歇斯底里——但那才是活物。”
那一瞬,她忽然懂了:艺术从来不是无菌的手术室,而是血肉模糊的产床。
首展前夜,展厅被布置成一座“会呼吸的家”。
设计师用三万米纱幔模拟子宫的褶皱,灯光色温调至3300K——最接近母亲怀抱的温度。观众需脱鞋入场,赤脚踏在加热的橡木地板上,像回到胚胎年代。
开展当天,人流如织。
《初醒》前,一位白发老人拄着拐杖伫立良久,忽然弯腰去摸自己的影子,像在确认自己仍被世界需要;《哺乳时光》让一对年轻夫妻抱头痛哭——他们三个月前失去早产女儿,画里母亲低垂的睫毛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也是第一束光;而《小手牵大手》前,一个穿校服的女孩悄悄把一张折成鹤的纸条塞进画框缝隙:“妈妈,我原谅你了,你也原谅我吧。”